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説明:感謝譯者屍男授權轉載,這篇小説原载自《1986推理小说代表作选集》(讲谈社),構思十分巧妙,文字也很通暢,值得一讀。

  


  八点半刚过,从P站驶出的列车在沉闷的轰鸣声中奔向夜色中的原野。北海道六月的季风,有时出乎意料得刺骨。列车还有一小时左右的车程到达终点Q站。最末尾的车厢中散落地坐着十来个乘客。乘客席大部分空着,其中的一个位子上坐着一个身材中等三十开外的男人。他戴着眼镜,长着一头干燥的头发和三天没刮似的胡子。皱巴巴的衬衫上系着条歪歪扭扭的领带。那件款式过时的深绿西服好像一次也没有洗烫过。男人膝盖上放着一本厚重的笔记本,他弯着腰聚精会神地在上面写着些什么,时不时地舔舔已经被写圆的铅笔头,下唇的一部分沾染上了黑色的污迹。


  突然,笔记本被一片黑影遮挡住。眼镜男似乎受到了惊吓,当他抬起头,看见走道上站着一个穿白色短袖衬衫的大个子男人。大个子男儿伸出粗壮的手臂指着座位低声问道:


  “可以坐这儿么?”

  眼镜男急忙将笔记本伏在胸口,调整了一下自己的位置。

  “请。”

  大个子男人选中了眼镜男正对面旁边的位子坐下。他从的帆布小包中拿出一张报纸,旁若无人地打开,翘着二郎腿开始看了起来。他那两条褪显然挡住了走道,眼镜男轻轻地皱了下眉头,将脚向旁边挪了挪,重新转注于自己的笔记。列车单调地行驶着。风从车窗的缝隙钻进车厢内,扑乱了眼镜男的头发。他频繁地舔着铅笔,专情于自己的创作。大个子男人从平展开报纸的一端看到这景象,他用抑扬平缓的声音问:


  “真认真啊,你在写小说么?

  眼镜男好似要被抢走似的,慌忙将笔记本合上,紧紧抱在胸口。大个子男人见状不禁夸张地笑了起来。


  “看来是大作啊,还不想让人看。”

  眼镜男伸长脖子向四周张望了一下。

  “空位子还有很多,我不想被打扰。”

  “那真对不起,我就是个多话的人,就想和您聊聊。”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厌恶地把脸转向车窗。而大个子男人把打开的报纸举得更高,重新看他的报纸。


  眼镜男几乎躺倒在座位上,皱着眉头盯着对面那个把脸孔隐藏在报纸背后的男人。视线的焦点偶然与报纸上的一条报道所重合,让他的表情发生了细微的变化。眼镜男无意识地舔着嘴唇,用手扶了下眼镜,注视着黑色铅字的标题。


  

  浅草五人被刺杀事件

  对犯人不以起诉

  东京地方检察院根据『因为精神分裂症导致丧失辨认和控制自己行为的能力』决定


  

  眼镜男仿佛被这条报道给吸引了。他探出脸,目不转睛地开始默念报道的主体部分。


  “今年一月,东京都台东区浅草发生一起恶性杀人事件,受害者达五人之多。当时任职某中华餐馆店员A某(25),以‘小孩实在太吵了’为由。将相邻住户一名主妇以及幼儿共五人用登山刀刺伤至死。近日,东京地方检察院经过精神鉴定,出具『A罹患精神分裂症,在犯罪当时丧失辨认和控制自己行为的能力』的鉴定结果。并作出不起诉决定。同时东京地方检察院即刻与东京都知事进行商讨。决定基于精神卫生法,对A采取强制入院措施。


  报纸的位置往下滑,两人正好四目相对。眼镜男急忙坐正了。慌忙中笔记本差点掉在地上。大个子男人发现对方一直在盯着什么。他把报纸折过来寻找着眼镜男一直在偷看的那条报道。眼镜男把笔记本插进了腹部的皮带和衬衫之间,并且扣上了外套的扣子。


  “浅草五人被杀害……不起诉啊……因为精神分裂症而失去自控能力。”


  大个子男人嘟嘟囔囔地念着报道。而眼镜男则抓抓头发,有些坐立不安地挪动着屁股。


  “强制入院……不过这样对被害者来说太不公平了吧。你说是吧。”


  突然被问及,眼镜男怔了一下,他舔舔嘴唇,一下子也想不出该怎么回答,只是不安地扭动着上衣的扣子。车厢的门被打开了,售货员推着贩卖零食和盒饭的手推车向这边走过来,大个子男人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过去。


  “不愧是乡下,到挺会做生意。”

  一边这样说,大个子男人打量着服务员的模样。染成茶色的头发上戴着白色的帽子。一个化着浓妆的半老徐娘在他身边刹住了手推车。大个子男人拿了两罐啤酒和烤鱿鱼。售货员懒散地推着手推车继续前进。大个子男人很自然地递出一罐啤酒。眼镜男反射性地收下。但他想了一下却将啤酒退还给大个子男人


  “我不要。”

  大个子男人忙着开自己那罐,眼皮也没抬一下。

  “别客气,一罐啤酒而已,就当交个朋友。”

  即使这样说,眼镜男仍然伸着手,但看对方已经自顾自地喝了起来只好接受。他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俯视着地板,过了一会才用笨拙的手势打开那罐啤酒。最后将罐子举到与眼睛齐平的高度。


  “那我就不客气了。”

  大个子男人停下手上的啤酒,看着他开始喝啤酒。眼镜男慢悠悠的但是一口气喝干了罐子里的啤酒。然后他向后仰着脑袋,泡沫溢出了嘴边。他用指甲擦拭了一下,递出了空罐。


  “多谢款待。”

  大个子男人显然对这种喝酒方式感到很惊讶,他反射性地接过眼镜男递过来的空罐子。许久才回过神来,急忙把空罐子扔到了座位下。


  “哎呀呀,虽说才一罐啤酒,但看得出您酒量不错啊!真不好意思,我还以为您不怎么会喝。”


  大个子男人说着有些扫兴的话,注意力回到了自己的啤酒上。他似乎是故意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不时还夹带嚼几片烤鱿鱼。但并没有让眼镜男也尝尝的意思。


  “但是对于没有能力判断善恶的人来说,对他们进行处罚也没有意义。”


  眼镜男突然这么说,大个子男人鼓动着下颚。似乎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我在回答你刚才提出的问题。”

  大个子男人啊地一声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他喝干了啤酒,把空罐扔到了座位下。打个响亮的嗝。


  “原来是指刚才的新闻报道啊。别误会,也不是说这个犯人被判处死刑我才甘心。只不过觉得强制入院未免太轻了。怎么说呢,我还是觉得保安处分这类措施是需要的。虽然一部分律师和精神病学者提出反对。但我的意见是赞成。无论是为了社会安全考虑,还是对其本人负责。我想这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保安处分通过法制化实行,但不能保证不会被冠以法律的名义所乱用。况且现在对于精神障碍者都采取开放式治疗。难道你还以为像以前那样违反人道精神采取强制拘禁的方法是行得通的么?”


  眼镜男的面颊潮红,唾液渐渐堆积上了嘴角的一端。大个子男人用指尖搔搔鬓角,他的嘴弯成不满的曲线,


  “说起人权,我想你忘记了也应该包括被害者以及被害者的遗族的人权。这些根据精神卫生法采取强制入院的家伙,都有着这样那样的问题。不过托开放治疗的福。大都一年不到就又能在外面到处晃荡。等着瞧吧,这个男人估计不久就会出院。一定会再惹出些麻烦。”


  说到这里,大个子男人猛地拍了一下报纸,那声音脆得吓人。眼镜男上身向后仰,脸上的表情有些五味杂陈。


  “具有精神障碍的犯罪者,在某种意义上也是被害者。一旦他被司法机关判断需要接受治疗而采取强制措施。即使治愈出院后,能够被社会所重新接受仍是极端困难的。其中一个原因便是权利机关也尽可能将他们和这个社会隔离。”


  “话虽如此,没治好就出院的人也很多。他们重新犯罪的几率之高是有统计数据的。你我说不定哪天就成了受害者。不过,我倒是从来没有听说过有哪个医生因为误诊,批准他们可以出院,最后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后果而受到良心的谴责,导致自杀或者引咎辞职的。”


  大个子男人有些自鸣得意地说着。车厢的门开了,乘务员走了进来,他取下帽子,告诉各位自己要剪票。乘客很少,很快他就走到了两人面前。直到乘务员离开,两人闭着嘴保持沉默。眼镜男叹了一口气,低声说。


  “保安处分,其中有个可怕的陷阱”

  “陷阱?”

  大个子男人追问道,眼镜男用手压着那本笔记,似乎有些犹豫是否该接着说下去。


  “好吧,我目前在写的小说主要内容和这个话题有些联系。不过说来话长,你想听么?”


  

  2

  

  “当然可以,洗耳恭听。正好可以打发到终点这段时间。”

  这说法让眼镜男稍稍有些不悦,不过他振作了下精神,开始讲述。


  “故事开始,一个手持步枪的男人,劫持了十来个观光客作为人质。他占据了一所建在海边的休闲别墅。这栋别墅建在断崖的边际,所以只能从正面接近。因此赶来救援的警察不敢贸然行动。犯人非常凶残,已经有两名人质成为牺牲品。”


  大个子男人插嘴问。

  “这个男人提出了什么要求?”

  “这才是接下来的重点,犯人——我们暂且称为A好了。A要求见一名警察厅的长官。”


  “警察厅的长官?为了什么?”

  “这还不清楚,A除了要求那名长官到现场以外,什么也没有说。这让警方遇到了难题。一般情况下那名长官会立即赶到现场,并且在形式上要求自己和人质进行交换。或者和犯人进行谈判等。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那名长官却没有赶往现场。新闻媒体也一致催促那名长官赶快行动。但现场情况没有任何新的进展。其实那名长官一方面在为自己争取时间,另一方面却在布置一项秘密的计划。”


  眼镜男停顿了一下,窥视听者的反映。大个子男人沉默着,一动也没动。


  “——那项作战计划,就是在远处对犯人采取狙击,也就是射杀。而为了执行人物所选出的人,我们也暂且称他为B。B是警视厅特别狙击班的队员之一,他曾几次在全国运动会上取得步枪射击比赛的优胜。是这次任务的最佳人选,他秘密接受了官房长所下达射杀A的任务。根据官房长的说明,A被称为零号——警察对精神障碍者的特殊称呼。零号非常危险,是个使用常规手段难以说服的犯罪分子。为了不再让人质成为牺牲品,只有射杀这一个途径。”


  大个子只是蠕动着嘴唇说。

  “那么此时已经知道A的身份了吗?”

  “哎,怎么说呢,B在这个时候,并没有被告知A的真实身份。——再者,媒体自然不用说,B甚至要躲过大多数在场有关人士的眼线,极其隐秘地进入事发现场。刚才已经说过。被占据的休闲别墅位于断崖的边际。并且在入口周围布满了蜂拥而至的警察。所以不可能在不被干扰的情况下进行狙击。并且哪位秘书关有所指示。直到事件结束,狙击射杀的计划绝不能被媒体发觉。搜查组这边通过电话和别墅方面联系,借口说长官因为急病所以不能马上赶到,为任务争取时间。另一边B
潜入别墅所在断崖的侧面,到达另一处距离稍远的断崖上,伺机射杀。因为现场已经有很多媒体记者以及来看热闹的人,所以犯人并没有出现在外侧的阳台。大致上有效射程已经知道了。不过距离上也够呛。”


  “大概多少?”

  “大约有7百米左右吧,距离上虽不算远,高性能的狙击枪在距离上占有优势,但这是海边的断崖。强风的关系,会导致射击精度下降。所以更不允许使用消声器,无论如何要求一发中的。不过在这种恶劣条件下,这个要求未免有些强人所难。”


  大个子男人往嘴扔两片烤鱿鱼,让他继续说下去。

  “不管实际条件如何,被赋予的任务必须完成。B躲开众人的视线,通过狭长的小道潜入断崖中腹。在上方不远处就有一块平地,正是狙击的理想场所。B从所携带的提琴箱中取出一把经过校准的高精度狙击枪。斯坦福尔德MS马格Ⅲ。听说过么?是现在性能最好的美制狙击步枪。”


  大个子停止咀嚼嘴里的鱿鱼。

  “枪再好,这也是个棘手的任务。”

  眼镜男没理他,继续往下说:

  “B凭借这他的经验,对现场的风向和风速进行测算,然后计算出了正确的弹道。虽然配备高精度瞄准镜是这把狙击步枪的特点。不过校准完毕后,射手能够依靠的只有自身的能力。B固定好狙击步枪的位置。将枪口对准了别墅内侧二楼的阳台。就这样一直等待了二十分钟。突然从大海方向传来旋翼的声音。不知道从哪里飞来一架直升机。直升机悬停在靠向别墅内侧的数十米的高空上。”


  “B确认了当时的状况,开始进入狙击状态。他将视线集中在瞄准镜上,手指轻扣住扳机。不久A就出现在了视野内。他戴着一顶草帽所以看不见长相。不过也没必要看见。只要瞄准最容易命中的胸口就可以了。冲上阳台的A向直升机开了两枪,当第三声枪声响起时,B的狙击枪也吐出了它的火舌。”


  眼镜男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大个子男人将咕嘟一声将一片烤鱿鱼吞下了肚子。


  “然后呢?——后来怎么样了。”

  “当B将他的视线离开瞄准镜的时候。看见A的身体倒向阳台的护栏。从数十米的高空笔直坠入了大海。B顺利地完成了他的任务。实在是太出色了。”


  大个子目不斜视地盯着眼镜男,甚至没感觉到自己从嘴唇上滴落的汗水。他用嘶哑的声音说。


  “我听过这件事,这不是你的创作,是真实的事件。就在两年前,并且事发地点就在这趟列车的终点站,Q城。”


  查完票正返回车厢的乘务员穿过两人身边。直到车厢的门被关上,他们一句话也没说。大个子男人接着说:


  “但那个犯人是想把直升机打下来,才不小心从阳台坠落的吧。”


  “是啊,报纸上是这么写的。”

  “对,新闻上的确是这样说的。那地方在北海道是出了名的大风大浪。结果犯人的尸体到现在都没有浮上来。自然犯人的身份也一直没公布。”


  “就像你说的那样,所以那个犯人还有活着的可能性。”

  大个子男人鼓动了他的下颚。开始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车厢内回荡。等待这笑声结束,他仍不住嗤笑着。


  “你这家伙真狡猾,不光把实际发生过的事件当作小说来讲,还顺便把这辆列车的终点站当作了当作素材给套进去了。我到真佩服你。不过犯人是失足坠落断崖的,你却说成其实是被狙击射杀。反正尸体也没浮上来。你怎么说也死无对证了。”


  眼镜男轻轻地摇着脑袋。

  “不,这可不是编出来的。B的枪声和之前A射击直升机的枪声重合在一起。在加上B所使用的子弹穿透力并不强。所以子弹留在A的身体内,和A的身体一起掉到海里喂鱼了。剩下的只有阳台上的一点血迹,很容易被处理掉。”


  “但如果是被狙杀的话,应该有目击者。或许断崖上有什么人看到过B。”


  “首先距离很远,在加上就这么一瞬间的功夫。特别是媒体的记者,更关心的应该是被击中的A。大部分的人是与其相信自己看见的,还不如听从警方发布的消息。最后警方宣布这起事件是身份不明的精神障碍者所为。这是最简洁也最容易被公众所接受的方法。”


  “直升机是怎么回事?”

  “这点警方倒没细说,其实是为了给B制造机会,由那个长官安排的。”


  

  3

  

  大个子男人绷紧了脸。

  “说地一本正经的,好像你就在事发现场一样。”

  眼镜男看了他一眼,抿着嘴好像要笑出来似的。

  “怎么样,继续往下讲么,如果觉得无聊就不说了。”

  大个子男人装模作样地看看手表。

  “到站还有点时间,那就请接着往下说吧。”

  眼镜男又恢复了严肃的表情。

  “那么继续,我想你最初的疑问就集中在A身上,为什么A要劫持那所别墅,为什么A一定要那个长官露面。这里有很深层的原因。其实在七年前,A是警视厅公安部外事三课的刑警。”


  大个子男人好像碰到了什么滚烫的东西似的,身体抽动了一下。

  “是刑警!?”

  “的确如此,而且当时公安部长,就是那个警视厅的长官。他凭借着这次劫持事件而成为了国会议员。现在正在为成为内阁成员而慢慢爬升呢。这些你都知道么?”


  “啊!的确有听说过,最近他已经加入了内阁。”

  “其实在七年前,他还就职公安部长的时候,曾私下给苏联大使馆的一名参事官提供外事情报。”


  “你说什么!那个公安部长,也就是说他是苏联的间谍!”

  “正是如此,而那名大使馆的参事官其实是KGB的将校。”

  大个子男人额头渗满了汗水,他故作镇静地笑着说:

  “哈哈哈,这太可笑了。小说就算怎么编,起码在真实性上,要符合些实际吧。”


  “我说了这不是小说。”

  “我知道你说过,但不管怎么说,没根据的话和蹩脚的小说有什么区别。”


  “我有证据。在外事三科任职的A也为那个参事官工作。在一个巧合下得知了公安部长原来是自己的同类。当然两人都不是因为政治见解才甘愿当间谍的。只是一开始受到了诱惑,最后遭到了金钱方面的胁迫,而不得不继续提供情报。”


  “真让人难以相信,不,是不愿相信!”

  “自己身份被知道的公安部长,和KGB说了这件事,于是他们捏造了A无端殴打苏联大使馆员的事件。将A作为精神障碍者处理,强制收容进一所精神病院。这在表面上是保安处分,其实是光天化日下的违法!”


  “我不相信。”

  “而且A在那所医院里,接受了惨无人道的手术。脑白质切除术,你听说过吧。那就是……”


  “恩,我听说过。切除大脑的一部分,利用外科手术去除凶暴的人格。”


  “对,正确的说法是前头叶白质切截术。这种手术有很多弊端。因为违反人道,所以现在已经禁止实施了。不过那只是表面上,或许在某个角落为了某些邪恶的目的而偷偷地在实行着。比如说A,在他的头盖骨上钻个洞,找出在他们看来是『不好』的部分,然后切除。你不认为这是很恐怖的事么?”


  “我赞成保安处分,并不是说认同脑白质切除术。”

  “不过你不得不承认存在这样的事实。再来说A,接受脑白质切除术后出院。他过了几年形同食草动物一样的生活。就在劫持别墅事件的半年前,他在散步的时候被从楼上跳楼自杀的女人撞倒。头部因为受到了强烈撞击而住了三个月的医院。出院后又过了三个月后就发生了劫持事件。或许是那次撞击事件,对他羔羊一样脑袋产生了影响吧。对于过去的那些秘密,他无论如何都要采取一些行动。”


  大个子男人好像很理解似地点点头。

  “原来是这样,似乎有些明白了。那个长官知道了劫持别墅的人是A,所以打算利用这次的机会让他永远闭嘴。他下达了射杀的命令。或许和B有些联系。所以决定了B来执行计划。如果贸贸然地进入现场,让自己的秘密暴露在公众面前,那一切都完了。虽说长官是苏联间谍之类的话,在那种场合下,是没什么人会相信的,不过如果真出现了一个刨根问底的家伙。让事情败露了,变成了一大丑闻。我看那个长官怕的就是这个。”


  “就是这样,总算让我给搞明白了。”

  大个子男人对于自己的多嘴有些吃惊,马上闭上了嘴巴。他看了一会眼镜男,又张开了嘴,有些犹豫到底该不该说,最后他似乎作出了决定。


  “接下来,让我来说下面发生的事吧。”

  眼镜男扬起了眉毛。

  “你~,好,我洗耳恭听。”

  大个子男人咳嗽了两声,振作了一下精神,徐徐地开始说。

  “被B击中的A,虽然掉到了海里,但没有死。他受了重伤,被潮水送到了海岸上。之后他被人救起,拣回了一条命。之后的两年他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但当他回到了这里,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恢复了记忆。紧接着他开始调查,却得知那个长官入境已经成为了国会议员,日后或许还会成为内阁。对于A来说,他是国家的背叛者,并且这样对待自己。绝不能简单地放过他。所以他作出了一个决定,要如同两年前那样,再一次劫持别墅。为此,他搭上了这趟前往Q站的列车,怎样,你明白了吧。”


  眼镜男缓缓地点了三下头,冷笑浮上了他的嘴角。

  “你这么说,大概是在想,我是否就是那个A吧。”

  冷不防地被这样问及,大个子男人紧紧地握住了膝盖。勉勉强强地蠕动着嘴唇,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说:


  “怎么会,我说的都是小说里的事,刚才说的都是我随便想的。”


  眼镜男脸上的冷笑并没有消失。

  “再说你可是个大作家啊,应该看地出我是杜撰的吧。”

  大个子男人搭拉着肩膀,急忙换成了示弱的口气说道。

  “抱歉,忘了我刚才说的话吧。不知怎么搞的,我忍不住插嘴了,就像看人家下棋的时候喜欢指手画脚。”


  列车咯噔一声停止了行驶,停靠在寂静的月台。眼镜男透过玻璃看到了站名。


  “大概还有三四站,也就是二三十分钟吧。”

  “真是辆牛车啊。”

  “那么还是请听听我想到的故事吧。”

  “好的,那么请说。”

  眼镜男虽然感觉大个子男人一副不太感兴趣的口气,但还是开始说。


  “警视厅特别狙击班成员的个人资料是受到严格保密的,即使是射杀特别凶残犯人的任务,也绝不会对外公布狙击手的姓名以及容貌。一方面是要避免犯人亲属的报复,再者如果受到了媒体的干扰,任务就有可能失败。特别是这次的任务,B由当时的官房长直接任命。得知详情的只有官房长的亲信,B本身自然也三缄其口。所以在当时,他并不知道自己所执行的任务背后包含着怎样的真相。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了一个女人。B的命运骤然转变。”


  列车突然开动,大个子男人紧紧抓住座位的扶手,眼镜男无视这一切,继续往下说:


  “那个女人就是已经死了的A的妻子。”

  “妻子,就是说A已经结婚了?”

  “是啊,虽然不是一段很幸福的婚姻。那件事发生的数月后。A的妻子去见B,告诉他自己的丈夫死了。”


  “慢着!你这么说也太突然了,难道他们两个认识?”

  “他们两个可是熟人,A和B在中学时代就是朋友了。两个人为了争夺她还成为情敌,最后B失败了,退出了竞争。”


  大个子男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说话的人,彷佛要把他的脸看出一个洞来。


  “我有些不明白,按照你说的意思,也就是说B杀死了自己过去的情敌。这也太巧了吧。”


  “没错,警察厅的长官知道他们之间的事。所以特意选择B执行任务。以他当时的地位,探知部下过去这种事,实在是太容易了。”


  “原来如此,这样理解的话,B既然知道了犯人是A,会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吧。”


  “或许吧,不过真相却是B并没发觉A的真实身份。如果发觉了的话,我想他或许就不会开枪了。”


  “A的妻子怎么样了。她应该不知道B就是杀死自己丈夫的人。”

  “对,的确不知道。她之所以会去见B,就是因为除了A这个合适的对象之外,没有人可以倾诉失去丈夫的苦痛。毫无理由地被精神病远强制收容,手术,然后出院。又突然卷入了别墅事件,最后丈夫就这样死了。这已经超出了一般妻子可以忍受的界限。”


  “她都对B说了些什么?”

  “她把从丈夫哪里听来的一切都说了,这其中包括了长官是间谍的事。最初她也只是把这些话当作精神病引起的妄想。但居然发生了那种事,甚至连命都没了。难道丈夫说的都是事实?她会这么想也并不奇怪。”


  大个子男人耸耸肩膀,将两条胳膊挽在一起。

  “那一刻,B总算知道了自己狙击的对象原来是A。”

  “或许同时也知道了为什么非得要自己来执行这个任务。”

  两人被沉默支配着,列车停靠在无人的小站,又缓缓地开动。接着大个子男人用沉重的语气问道:


  “那之后B有什么打算?”

  

  4

  

  眼镜男轻轻地舔了下嘴唇。

  “顿悟一切的B,立刻就去见那个长官,不过他已经辞去了官职,而是作为国会议员开始步入新的仕途。面对B的质问,他当然一口否认。对于连一件具体证据都没有的B来说,目前的状况什么也作不了。之后B和A的妻子认为只有通过向媒体曝光这条路可走。”


  “我可不记得有过这种风波。”

  “那是当然的,走进报社之前,我就被长官的手下用觉醒剂给弄晕了。然后被扔进了精神病院。
对,和A是完全相同的遭遇,受到了完全违法的保安处分。真是太蠢了,会发生这一切应该早就料到的。”


  大个子男人手臂的肌肉好像松懈了下来。两条胳膊一下次从膝盖上滑落。


  “等等!你刚才说什么,明明在说B的事情,你却提到了『我』!?”


  眼镜男用手指遮住嘴唇说。

  “或许我是这么说的。”

  大个子男人瞪大了双眼,紧紧抓住了坐席的扶手,手指的关节都因为肌肉绷紧缺少血液的流通而变地煞白。


  “说到底,你就是B吧!那个射杀了A的狙击手!”

  “你总算明白了,很抱歉我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A。”

  大个子男人尽可能的让自己从他身边挪开。

  “你这家伙别唬人了。这只不过是小说吧。”

  “这是事实,你应该清楚。”

  “不,我……先不说我,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在精神病院里么?难道你出院了?”


  “不,并不是出院,而是逃出来了,就在两天前。”

  大个子男人弯着腰笑了起来,不过与其说这是笑声,到更像是痛哭。停站的列车又开动了。眼镜男探出身子向四周张望,空旷的车厢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他顺势靠近大个子男人,用左手抓住对方的手腕。


  “我接下来打算劫持Q城的别墅,来代替A再现三年前的那一切。并且会让原警察厅长官,现在是国务大臣的那个男人到这里来。把他的犯罪事实公之于众。”


  大个子男人手腕被对方抓得快要断了。

  “随你的便,和我没有一点关系。”

  眼镜男将脸凑经他,在瓶底似的镜片下,瞪大的双眼闪烁着杀气腾腾的光芒。


  “没关系?你别再装了,我逃走的事情那些家伙早就知道了。他们正在想尽办法地找我。肯定早就在哪个阴暗的角落里躲好了。”


  大个子男人疼得身体向后仰。

  “你以为我就是来捉你的人?”

  “不是么,有这么多的空位子不坐,却故意来接近我,从一开始就想让我放松警惕吧。”


  “你想得太多了,我只不过是个自由记者。喜欢和人聊天而已。”


  大个子男人说到这里,身体突然一颤。只见眼镜男右手握着一把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来的水果刀,刀刃已经顶住了大个子男人的侧腹。


  “你只是个喜欢和人聊天的杀手。”

  眼镜男在他耳边轻轻地说道。

  “混蛋——快住手,你这个疯子。”

  “不好意思,住了一年半的精神病院,无论谁的脑袋都会变得有点怪吧。站起来,乖乖地往后走。”


  大个子男人被恐惧牵制着,踉踉跄跄地往迈出步子。眼镜男绕到他的身后。用左手抓住他背后的腰带。水果刀的刀刃抵着对方的耳根。


  “快走!”

  大个子男人脸部的肌肉变得僵硬,他的样子好似被风吹的稻草人,开始在无人的通道中前进。列车摇晃一下,刀刃就蹭上皮肤,夺走了他反抗的勇气。脚不停地哆嗦,每踏出一步就好像要瘫倒在地。离门口还有几步的距离,一条人影晃过模糊的窗口。眼镜男猛地抓紧皮带,刹住人质前进的脚步。滑门横着打开,出现的是乘务员的身影。大个子男人脸上浮现出安心的表情。他别过脑袋,尽量远离刀刃,用蚊子一样的轻声央求。


  “快救救我,想想办法。”

  乘务员的表情骤然变得紧张起来。

  “客人,发生什么事了?”

  “这个男人是疯子,他说我是杀手,还打算杀我。”

  乘务员看看两人,然后用劝解的口吻对眼镜男说。

  “这位客人,请您冷静下来,把这个人放开,如果有什么事,请对我说。”


  大个子男人附和着乘务员。

  “是啊是啊!我还可以帮你的忙,刚才我不是说过了么,我是杂志社的自由记者,你说的事,我可以帮你刊登……”


  “闭嘴!”

  眼镜男让人质别出声,他虎视眈眈地瞪着乘务员,轻声说道:

  “你不是真的乘务员。”

  乘务员眨眨眼。

  “您说什么?”

  “我说你是个假货!刚才来剪票的乘务员年纪还要大些,眼神看上去很柔和。别和我耍花招!”


  “那是在上一个站点交班了。”

  “快到终点了还交什么班,骗子!”

  眼镜男收回抓着皮带的手,把大个子推倒在旁边的座位上。那个位置看不到身后发生的情况。他气势汹汹地举着刀,两眼瞪着乘务员。而大个子男人则吓地缩在座位上,呆然地注视着两个人。乘务员的后背紧贴着车门,视线跟着刀刃游走。他一脸严肃,右足微微移动,在寻找适当的机会踢飞眼镜男手中的武器。显然眼镜男在承受着压力,但同时也在步步紧逼着乘务员向后退去。凌厉的杀气带来承重的压迫感,恐惧的气息彷佛点燃的油纸在乘务员的脸上四处扩散。眼镜男慢慢地收回右手,把刀子揣在腰部。然后猛吸一口气,踏出右脚的瞬间,背后的通道上响起了轰隆隆,不知是什么东西疾驰的声音。显然眼镜男察觉到的时候已经晚了。这响声让乘务员的集中神经,眼镜男回头的那一刹那,那东西就已经逼近至他的眼前。满载着啤酒,果汁和袋装零食的手推车撞上了眼镜男的胸口。眼镜男被撞地向后翻倒,乘务员趁机从背后紧紧抱住了他的身体。罐子和零食掉了一地,那声音显得嘈杂缭乱。握着把手,把手推车使劲砸向眼镜男的是刚才那个半老徐娘却化着浓妆的售货员。现在她歪着嘴,一边低声呢喃着一遍不停地用手推车往眼镜男身上撞去。大个子男人紧紧搂住座位的扶手。瞪大两只圆眼睛看着这一切。眼镜男疯狂挣扎着,嘴里叫骂不停,大个子男人吓地爬到了座位上缩成了一团,彷佛一只掉入了陷阱的困兽一般发出惊恐的呻吟。


  恍惚中车厢内变得安静下来。只剩下开始减速的列车发出的噪声,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但下一瞬间脸色苍白的售货员拉起裙子的下摆,狠狠地将手推车拖出过道,车厢另一边的门打开,又关上。大个子男人颤微微地挺起身子,从座位的靠背后向外窥视。他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只见眼镜男仰天倒在过道一端的地板上。在他的胸口深深地插着一把水果刀。乘务员蹲下身,眼镜男的上身被遮住了三秒。乘务员站起来的时候,大个子男人慌慌张张地别过脸去。眼镜男原本甩在一边的右手,不知何时紧握住了水果刀的刀柄。


  乘务员猛然向四周张望。

  “请您来看一下。”

  大个子男人彷佛被点名的小学生,嗖得挺直了身体。他走了过来,重新审视着倒在地上的眼镜男,一副已经没气的样子。和脸颊搭配合衬的眼镜下是一双死不瞑目的双眼。


  “他死了吗?”

  “死了,在扭打中不小心刺中了自己的胸部,客人您看见了吧。”


  说完他漂了一眼大个子男人,大个子男人连忙应声道。

  “对对对,我的确看到了,他是自己不小心。”

  他一副斩钉截铁的口气,鬓角渗透出了汗水。乘务员抚摸着自己如同面具一般的脸颊。


  “的确如此,我也看到了,客人您是正当自卫。这个男人的死和客人您没有任何关系。”


  “我?你说什么。”

  “您和这个男人推桑中,我看见了,刺死他的并不是您,而是这个男人自己。”


  大个子男人喉咙咯噔一声想说些什么,但他看到乘务员射出的目光,只有嘴唇颤动了几下。他的视线不知不觉往下移,突然发现尸体旁边和零食袋并列着的一本厚重的笔记本。他想移开视线,但为时已晚。乘务员已经顺着他的目光发现了同样的东西。


  乘务员推开男人的尸体,拣起了那本笔记本,他蹲着开始翻看。看着看着,冷笑浮上了脸颊。他把笔记本递给缩在座位里的大个子男人。男人颤动着双手接过来,打开,发出了意想不到的惊呼。


  “这!这是!”

  笔记本几乎被全部涂黑,用铅笔密密麻麻地画着没有脉络的圆圈和叉。乘务员凝视着一脸惊愕的大个子男人。


  “明白了吧,这个男人就像你说的那样,脑子有病。”

  他说完单膝跪地,伸手拨开尸体耳朵上一部分的头发。这部分的头皮有着一条四厘米左右的手术伤疤。乘务员检查完后站了起来。将尸体抬放至一旁的座位上。


  “这个男人和你说了什么,全部都忘掉。不然的话,说不定哪天你的脑袋上也会开一个洞。”


  列车晃动了一下,大个子男人如同跌入悬崖似的瘫倒在座位上。

  终点站的月台,死一般的寂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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