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源提供:範小軒
文字錄入:天蠍小豬)
1
我之所以離開家、一個人過日子,純粹只是因爲我想一個人獨處。我迫切地希望前往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陌生地方,孤獨地死去。唸大學時我刻意選擇一家距離老家很遠的學校,就是基於這個理由。但這麽一來形同抛棄了自己出生的故鄉,讓我對父母親很過意不去。但是家裡兄弟姊妹那麽多,我想他們應該不會因失去一個没什麽出息的兒子而感到心痛吧?
爲了開始過獨居生活,我得先找到一個住處。伯父名下有一棟老舊的房子,因此我決定跟伯父租這棟房子。三月的最後一個禮拜,我和伯父兩人便去瞧瞧那棟房子。
之前我從來沒有跟伯父說過話。我坐在他開的車子上前往目的地,但是兩人之間的對話一直是有一搭沒一搭的。理由不只是因爲我們沒有共同的話題;主要是因爲我沒有閒聊的天份,不是那種三兩下就可以跟任何人打成一片的人。
「聽説一個月前有個大學生溺死在那座池塘裡,好像是喝醉酒之後落水的。」
伯父一邊開著車,一邊抬起下巴指指車窗外説道。
樹群飛快地往後掠過,蒼鬱茂密的樹葉之間隱約可以看到一座巨大的水塘。池塘的水面映著灰暗陰霾的天空,給人一種缺少人煙、寂寥孤單的感覺。四周是一片綠意盎然的公園。
「是嗎?」
說完之後,我立刻後悔,我應該把驚訝表現得更誇張一點才對,伯父或許很期待看到我驚愕不已的表情吧。
「看到有人死,你不會覺得驚訝嗎?」
「嗯,唔……」
到處都有人死呀,我哪可能會爲了這個感到驚訝?
伯父露出鬆了一口氣似的表情,但是當時我還沒有發現到這個表情有什麽含意。
之後拜我彷彿處理公事似的的答話方式之賜,我跟伯父之間的對話並沒有再持續下去。或許是覺得我這個姪子太没趣了吧?伯父一臉無趣地閉上了嘴,於是車内便籠罩在一股令人難以忍受的沉默裡。這是一種不管經歷多少次都無法讓我習慣的狀況,但是我並不會覺得不舒服。反正我一直是個無法順利配合他人步調的傢伙。
反正絞盡腦汁思索該怎麽和別人應對已經讓我感到很疲累了。夠了,今後就儘量減少和別人互動吧!就盡可能不出門,悄悄地一個人過日子吧!即使走在路上,我也儘量避免走在路的正中央。再也沒有比離群索居更讓人感到心安的了。今後就一個人生活,每天拉起窗簾過日子吧!
伯父名下的那棟房子是一棟木造二層建築,位於毫無特色的住宅區裡。和四周櫛比鱗次的民房相較之下,它就像褪色的相片一般老舊,搞不好只要輕輕一推,就會倒向另一頭。在房子四周繞上一圈,我發現不消幾分鐘就可以回到原點了。在這種環境裡,根本不必擔心會遇到什麽意料之外的事。房前有一個小巧而整齊的庭院,從殘留的痕跡上看得出最近還有人把這裡當家庭菜園。房子旁邊有個水龍頭,上頭掛著盤成一圈的綠色水管。
到屋裡一看,家具和生活用品是一應俱全,讓我十分驚訝。我原本想像這會是一間宛如空屋的房子,現在卻讓我有一種一腳踏進別人家裡的感覺。
「這裡之前有人住過嗎?」
「我租給朋友的朋友住,那個人已經死了。但那個人沒什麽親人,所以就沒有人來接收家具……」
伯父似乎不太想提起之前住在這裡的人。
房子給人一種像不久前還有人在這裡過著普通的生活,卻在突然間消失了的感覺。老電影的月曆、用圓釘貼在墻上的海報、存放在架子裡的餐具、書籍、錄音帶、貓形擺飾。前任房客的東西就這樣原封不動地全被保留了下來。
「所有家具你都可以用,反正所有人已經不存在了。」伯父說。
前任房客的臥室可能在二樓,那是一間坐北朝南的明亮房間,溫暖的陽光從洞開的窗簾中照射進來。一看到家具和物品擺設的樣子,我就知道之前的房客是位女性,而且很年輕。
窗邊擺著盆栽,並沒有乾枯,也沒有積什麽灰塵,乾淨到彷彿每天有人來打掃似的,讓我感到十分突兀。
我討厭陽光,所以便拉上窗簾,離開了這個房間。
二樓的某個房間是暗房,裡頭有顯像液和定影劑。入口掛著一條又黑又厚的布幕,擋住空隙不讓光線射進來。醋酸的味道刺激著我的鼻子,害我差點没打噴嚏。桌上有一台很大的相機。之前的房客大概很喜歡拍照吧?竟然還自己沖洗相片,可見她投注了不少心力。我在周邊找了找,挖出一大堆相片。有風景照,也有類似紀念照之類的。拍攝的人物也各有不同,從老人到小孩都有。我想日後找個時間好好看看,便將這些相片放進我的手提袋裡。
架上整齊地放著沖洗過的底片。底片分別收放在紙盒裡,用麥克筆標示著日期。我想打開工作桌的抽屜看看,但隨即又打消了念頭。那是因爲手上用小小的字寫著『相紙』兩個字,萬一不小心曝光,就不能使用了。
我走出暗房,發現剛進去過的南向房間又變得十分明亮。不知道爲什麽,原本我已經拉上了窗簾,現在又打開了。是伯父拉開的吧?可能他一直在一樓呀。當時我下了一個推論:窗簾軌道一定是歪的。
我在開學典禮前幾天搬進了那個家。我的行李只有一個。家具就用前任房客留下來的吧。
我第一次聽到小貓的叫聲是在搬家那天。當時我正在起居室裡閒晃。聽到那聲音從院子的一角傳來。我原本以爲是自己的心理因素使然,也没多加理會,但是那隻貓不知什麽時候竟然登堂入室跑了進來。牠悠哉得比我還像是這個房子的主人。那是一隻可以放在兩只手掌上的嬌小白貓。當初來看房子時,牠大概躲在什麽地方吧?看來可能是前任房客所養的寵物,即使失去了主人,依然住在這棟房子裡。只見牠一副理所當然地跑進屋内四處閒逛著,脖子上掛著的鈴鐺不時發出清澈的聲響。
起初我不知該如何處理牠,伯父並沒有告訴我這棟房子還有這麽個贈品,我原本打算一個人過日子的,現在卻必須跟一隻小貓共同生活,這分明違反了我的原則。我想把牠丟了,但後來又決定讓牠留下。我坐在起居室裡,當小貓悠哉悠哉地從我眼前經過時,我就會不由自主地調整坐姿。
當天在隔壁的木野太太前來打招呼,把我搞得疲累不堪。她站在玄関,把我從頭到尾打量了一遍,並說了些應酬話。我得盡可能避免這類和附近鄰居的互動。
她騎了一輛會發出巨大聲響的腳踏車來。在幾十公尺外就聼得到那金屬磨擦聲般的刹車聲。一開始讓我感到很不舒服,後來我決定把它當成一種嶄新的樂器。
「我的腳踏車刹車是不是快壞了?」她說。
「我想大概已經壞了。」我當然不能這麽說。
但是當她把話題轉移到這棟房子裡的前任房客身上時,我不由自主地聚精會神仔細聆聽。前任房客是一個叫雪村崎的年輕女孩。她經常拿著相機在這一帶散步,為附近鄰居拍照。她似乎頗受這一帶居民的仰慕。但是三個星期前的三月十五日,她在玄関前被人用刀子刺殺了。目前還沒找到兇手。
我鄰居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玄関的地板。我發現自己所站的地方正是命案現場,趕緊再後退了一步。這簡直是一種詐欺,我從來没聼伯父談起過這件事。命案發生至今其實也不算久,當時有很多警察到這裡來,據説曾引起很大的騷動。
「雪村小姐突然走了,她的小貓一定很傷腦筋吧?都沒有人餵牠。」
她臨走前這麽說著。
我倒看不出這隻小貓有任何苦惱,牠健康得像有人每天按時餵牠一樣。房子的垃圾桶裡還丟棄著空空的貓罐頭,而且好像是最近才打開的。是有人溜進屋裡餵牠的嗎?
小貓似乎完全没發現雪村已不在人世。牠添著又白又短的毛,躺在走廊上,一如往常地過著和平的日子。我覺得要用小貓比較遲鈍來解釋這情形,是有點太過牽強了。
我仔細一看,小貓表現出來的動作很像有某個親密的人就在身邊一樣。一開始我以爲是自己多心,但是牠不自然的動作實在太多了。
牠會天真地把臉抬向一無所有的半空中,竪起耳朵來;還會眯起眼睛,發出心情愉快的叫聲,彷彿有個看不見的東西正在撫摸牠似的。
貓經常會用身體去蹭人的腳,這隻貓常企圖將身體靠向空無一物的空間,結果總撲了個空,差一點跌倒。然後牠就會像在追著什麽看不到的東西似的,晃動著小小的鈴鐺在家裡四處亂晃,一副追著主人跑的模樣。小貓似乎堅信雪村還在家裡,看到剛搬進來的我反而覺得很納悶。
起初小貓完全不吃我餵牠的飼料,不過很快就接受了。當時讓我覺得自己總算獲得了這隻小貓的許可。
某天我從學校回到家時,看到小貓睡在起居室裡。小貓很喜歡一件前飼主的舊衣服,經常拿來當床墊睡。我想把那件已經破爛不堪的衣服收起來,牠卻叼起衣服一溜煙似的逃掉了,把那件衣服看得比什麽都還重要。
起居室裡有雪村崎留下的小木桌和電視機。她似乎有收集小東西的嗜好,我剛搬進來時,發現電視機上頭和架子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貓形擺飾,不過我已經把那些東西都收起來了。
早上我可能忘了関電視。空無一人的房間裡播放著時代劇,而且是重播的『大岡越前』。我関掉電視,走上二樓的房間。
我讓雪村原本的臥室保持原狀,選擇了另一個房間當自己的臥室。睡在遇害的人用過的房間,心裡畢竟會有些疙瘩。每次經過玄関時,我就會想到在那裡遇刺的雪村。她被刺殺時沒有目擊者,但附近的人表示曾聽到她與人爭執的聲音。自從命案發生後,警察似乎都會到這附近來巡邏。
我看著暗房裡大量的相片,心情頓時憂鬱起來。雪村很可能是一邊幫附近居民拍照,一邊四處閒逛吧!她的相片拍下了左鄰右舍的笑容和喜悅的瞬間,盡是些幸福洋溢的相片。能夠拍出這樣的作品,一定是因爲她的感覺也是朝這種方向走的。她應該是一個敢於迎向光明的人吧?和我是截然不同的。
我想吃點東西,便下樓到廚房裡張羅餐點。這時卻發現起居室那頭傳來一陣電視聲。我記得自己明明把它関掉的,不知什麽時候卻又被打開了,真是太不可思議了。是電視機壞了嗎?『大岡越前』就這麽在只有小貓睡著的起居室裡播放著。
這種現象不只發生在這一天。第二天、第三天也一樣,只要一到『大岡越前』的時間,就算我不在家,電視機也都會被打開。即使我轉個頻道,只要稍不注意,遙控器放置的位置就會改變,並被轉回時代劇的頻道。我原本以爲是電視出故障了,但感覺上又很不自然,彷彿有人算準了我不在家的時間,潛進房子裡打開電視機似的。只要時間一到,小貓經常就會跑到起居室去睡覺,而且臉上帶著一張黏著母親的孩子般的表情。我覺得似乎有個每天準時收看『大岡越前』、同時也是小貓所依戀的人也在這棟屋子裡。
之後每當我看書或吃飯時,總覺得有道視線在注視我。但每次我一回頭,卻只看到小貓在打盹。
我總是提醒自己記得拉上窗簾和関上窗戶。每當聽到小鳥輕盈的啼叫聲從打開的窗戶傳進來時,我就忍不住想搗住耳朵。能讓我的心情感到平靜的,只有陰暗的漠然和容許細菌生存的潮濕空氣。可是待我一回神,總會發現窗簾和窗戶老是打開著,彷彿有人在提醒我「不打開窗戶通通風,對身體是不好的!」;具有殺菌作用的溫暖陽光和有如乾爽的新毛巾般的和風總是吹進我不健康的房間裡。我環視房子四周,但是除了我自己之外,並沒有其他任何人。
有一次我四處找指甲刀。我心想這種東西家裡總該有,所以没去買。雪村也不可能不剪指甲吧。
「指甲刀、指甲刀……」
我喃喃自語地找著,接著突然發現指甲刀不知什麽時候竟然就出現在桌子上;它原本並不在這裡的呀。彷彿有哪個人知道指甲刀放在哪裡,對我這個怎麽找都找不到東西的遲鈍大學新鮮人再也看不下去,特地幫我拿了出來。而知道這東西放在哪裡的,我怎麽想都只能想到一個人。
怎麽可能?哪可能有這麽離譜的事情?我絞盡腦汁思索了好幾個小時。我想那個應該已經遇害的人,似乎還以某種沒有實體的形態繼續留在這個世上。由於我了解她的意圖,因此決定默許她拒絕搬離這裡的心態。
2
在大學的餐廳裡,我坐在一個遠離衆人的地方獨自吃著飯。一開始我就没打算結交任何可以一起吃飯的朋友。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男人突然坐向我面前。是一個我不認識的人。
「你就是那個搬進凶宅的人吧?」
這個人叫村井,是比我高一年級的學長;一開始我只是適度回答他的問題。他看起來並不壞,倒像是個交友廣闊、喜歡親近人、而且和任何人都能很快打成一片的人。
從那天起,我們就開始有互動了。話雖如此,但還不到朋友的交情。只是去買買東西,或者到車站那頭去辦事時,他會用他的mini
cooper載我一程而已。這台有著可愛外形的藍色小車一停在路邊,就會引人側目。
村井相當受歡迎,也為眾人所仰慕,知道我不喝酒,他也不會強迫我喝。他經常為眾人所包圍,和大家總是談笑風生。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會悄悄離席,沒有人發現。我對加入大家的閒聊燃不起興趣。與其保持距離地聆聽他們的談話,不如一個人坐在大學校園内的長板凳上,望著植物腐爛的根部還更能讓我感到安適。一個人獨處,總比一堆人在一起混舒服。
村井的朋友們個個充滿活力,總是笑聲不斷。他們有錢、有行動力,而且非常活躍,和我簡直就是兩個世界的人。
和他們相較之下,我覺得自己彷彿是個低階生物。事實上,我身上那些從來不整燙的破舊衣服、和不出三言兩語就不知該說什麽的怪癖,讓我成了他們取笑的對象。而且因爲我只在必要的時候發言,因此大家似乎把我當成一個沉默而沒有感情的人。
有一次他們做了一個小實驗。事情發生在位於校内A大樓的大廳裡。
「我們馬上回來,你在這邊等著。」
包括村井在内,他們幾個說完就走了。我一個人坐在大廳裡的長椅上,一邊看書一邊等著他們回來。喧鬧的學生們在四周走來走去。我等了一個小時,但沒有一個人回來。我雖然感到不安,還是繼續看了一個小時的書。
後來只有村井回來,他帶著複雜的表情看著我:
「你被大家愚弄了,你等得再久也不會有人回來的。大家躲在遠處觀察了你很久,後來看膩了,早就搭車離開了。」
我只回了一聲「是嗎」,便闔上書本站起來準備回家。
「你不覺得生氣嗎?大家可是喜孜孜地觀察著你不安的模樣耶。」村井說。
這是常有的事,因此我覺得這其實也無所謂。
「這種事我早就習慣了。」
我留下村井,獨自快步離開現場。可以感覺到村井的視線落在我的背上。
一開始我就覺得自己不能待在他們身邊。他們擁有各種我再怎麽期待也得不到的東西。因此和他們交談之後,我只能偷偷咀嚼著絕望,懷抱著一種近乎憎惡的感情。
不,不只是對他們。我憎恨、詛咒所有的事物。尤其是太陽、藍天、花朵、歌聲等,我總是重點式地詛咒著這些東西,把頂著一臉快活表情走著的人想成一群腦袋有問題的笨蛋。用這種方式否定、遠離全世界,就是能讓我獲得安適的唯一方法。
所以雪村拍的相片讓我感到驚異。她拍的相片當中有著肯定、接受一切的深度。從她所拍攝的我就讀的大學、這棟房子、或池塘和綠地公園的相片中,都可以感受到充滿陽光般的活力。而小貓的相片和孩子們擺出勝利手勢的相片,都真實地傳達出她悲天憫人的情懷。我從沒看過雪村的長相,但是我可以想象只要她一拿起相機,看到她的孩子們就會爭相跑過來要求拍照的光景。
如果我看到和她眼裡同樣的風景,我想我的眼睛攫住的一定是完全不同的一面吧?雪村健全的靈魂選擇了世界明亮的部分,以棉花糖般又白又軟的幸福濾鏡涵蓋了整個視野;但我卻做不到,只看到被光明驅趕出來的陰影。我覺得世界是冰冷的,是奇形怪狀的,總是無法盡如人意。但遇害的卻不是像我這樣的人,而是像她那樣的人。
在大學裡經歷的不愉快,在回到家叫醒小貓並陪牠嬉戲一陣子後,也就煙消雲散了。之後我又想起了村井。村井的朋友們丟下我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可是他不是回來找我了嗎?
也因爲這樣,我姑且和村井保持著某種關係。我們跟以前一樣,一起到餐廳吃飯,搭他的車外出。只有一件事變了。那就是當他被大家圍繞著,開始談笑風生,而我靜悄悄地離席時。碰到這種時候,他也會靜靜地離開人群,追上從人群中抽身的我。
「下次可以到你家去玩嗎?」
我拒絕了村井的提議,我不想讓別人到我家裡去。一方面是因爲我擔心他看到經常發生的奇怪現象,在驚愕之餘開始迴避我。
每到早上,窗簾一定是開著的。這又是前任房客幹的好事。
爲了避免陽光照進房間裡來,我刻意選了一個坐南朝北的房間當臥房。儘管如此,只要那保護我不受外界干擾的布塊被掀開,房間就會變得十分明亮。很遺憾的,看來我得放棄拉上窗簾,躲在陰暗的房子裡生活的計畫了。不管我再怎麽努力將光線趕出房間,過没多久,窗簾和窗戶還是會在不知不覺中打開。一再重覆經歷同樣的情況後,我放棄了。看來之前在這裡的人對於採光和通風這兩件事,有著不向我妥協的堅持吧。
夜裡,每當我鑽進被窩闔上眼睛,就會覺得走廊上似乎有人在走動。在寂靜的黑暗中,地板軋軋作響的聲音總是不絕於耳。當對面的房間響起開門聲之後,有人在活動的氣息也就跟著消失在其中。那是雪村生前的臥室。
不可思議的是,這些現象並不讓我害怕。
我看不到雪村的身影,但是在我不注意的當兒,就會有人把餐具清洗乾淨,要不就是夾在書裡的書籤往前跳了幾頁。有好長一段時間我都没打掃房子,但屋内總是一塵不染。一定是她趁我没看到的時候打掃的吧?起初每當我感覺到那股有旁人在的氣氛時,總覺得很困惑,但過没多久也就習慣了,後來甚至將之視爲理所當然。
小貓眯著眼睛躺在曬過的榻榻米上。牠把臉埋在牠喜歡的那件舊衣服當中打著盹兒。小貓經常和我看不見的某樣東西嬉鬧著,我想牠的玩伴一定就是雪村。我凝神注視著小貓抬頭仰望的方向,但什麽都看不到。
我們在興趣上的對立經常發生。剛搬進來時,電視機上頭有雪村擺放的小貓擺飾,可是我完全無法忍受電視機上有任何飾品,因此便把那些飾品都收了起來。但曾幾何時,那些擺飾又回到了電視機上頭。我連續收了好幾次,但隔天它們依然會出現在電視機上。
「把東西放在電視機上,只要一振動就會掉落,而且看電視會分心,不是嗎?!」
但我不過是白費唇舌。
當我播放我喜歡的CD時,她似乎並不喜歡那首曲子,便趁我上洗手間的時候,換成她自己收藏的落語(注:相當於中國的單口相聲)CD。好艱澀的嗜好呀。
有天早上我被菜刀切東西的聲音吵醒,到廚房一看,只見早餐已經準備好了。從學校回來,我把書包拿到二樓的房間去放好之後,到起居室去閒晃,結果又發現有人煮好了熱騰騰的咖啡。雪村存在的色彩就這麽日漸鮮明。
但總是只有結果讓我感覺雪村的存在。咖啡不是在我眼前煮好的,而是趁我不注意的時候冒出來的。我很好奇她是如何將馬克杯從
廚房的架子上端到起居室的桌子上的?也不知道她是讓杯子在空中飄移,還是用滾過來的,反正重要的是她為我煮咖啡的心意。
此外,她可以活動的範圍好像只限於這棟房子和院子。到了丟垃圾的日子,裝好廚餘的塑料袋就會出現在玄関。她似乎没辦法走到屋外去丟垃圾。
某天,已經空了的咖啡瓶出現在桌上。「啊,是要我去買嗎?」我心想,理所當然地理解了她的用意後,便去買了咖啡回來。
雪村是幽靈嗎?但是卻從來不會讓我產生這種感覺。她既沒有嚇我,也沒有向我傾訴喪命的怨恨。她也沒有刻意讓人看到半透明的身影,只是淡然地、靜靜地繼續過著可能是她以前過著的生活。因此與其說她是幽靈,或許不如說她只是還沒成佛會來得正確些。
雖然看不到,但總是在我身旁的雪村,有時會溫暖地輕輕地觸動我的心靈。但是,我從沒向任何人提起她和小貓的存在。
有一次,我搭村井的便車去購物。藍色的圓形車身順暢地飛奔著,不久,我們便透過車窗看到之前和伯父一起看過的池塘。我經常走到池塘附近,但不是爲了散步,只因爲它正好在我從學校回家的路上。除了自己的腳尖之外,我很少看著其他東西走路,因此之前從來沒有仔細觀察過這座池塘。
「聽説有個大學生曾經溺死在這個池塘裡。」
「他是我的朋友。」他握著方向盤,眼睛望著前方,談起他那死去的朋友;「我跟他從小學時代就是好朋友……」
車子的漸漸減速,不久便停到了路邊。他的意識飛到了遙遠的彼方,彷彿正在回想那朋友生前的模樣。
「和他共度的最後一天,我們在酒後發生一場小齟齬。當天我和朋友們一起喝酒,一不留神就喝了太多。醉醺醺的我對他說了些傷人的重話。第二天中午,他就被人發現死在池塘裡。據警方的説法,他是一大早喝醉酒跌到池塘裡溺死的。我想向他道歉,可是他已經不在人世了。如果可以的話,我真的想再見他一面,跟他講講話……」
村井的眼眶紅了起來。
「你還好吧?」
他閉上眼睛,兩手輕輕地摀著臉回答:
「只是眼鏡有點鬆脫了……」他扯了個謊繼續説道:「雖然外表截然不同,但我那死去的朋友和你很像……那傢伙只要在人際關係上吃了點虧,也和你一樣會帶著放棄的神情說『這種事我已經習慣了』。他總認爲這個人吃人的世界是不可能有多美好的……」
他之所以不強迫別人喝酒,是不是也是因爲這個緣故?我記得雪村沒有丟棄的舊報紙還放在家裡,我想找發生意外那幾天的報紙看看。或許會有什麽消息。
日後,當我經過池塘附近時,我都會留神地尋找著他那死去的朋友。我想或許他也像雪村一樣,依然留在這個世界上。
有一次我放學回來,發現衣服已經洗好、曬著了。我不濟的我有洗衣服。是雪村幫我洗好,並曬在院子裡的曬衣台上的。我坐在走廊上,望著隨風飄蕩的衣物。只見白襯衫在明亮的陽光裡閃閃發亮。
闢在院子裡的那塊小田中,不知不覺地冒出綠芽,而且長得還蠻高的。這段日子裡我都沒注意到,雪村依然悄悄地在照顧這個家庭菜園。直到現在,我才第一次注意到院子裡的花草樹木。
仔細一看,庭院裡的植物滴著水,在地面滴出映照著藍天的水窪。是雪村用水管澆水的嗎?我原先並不致到,不過我想她一定很頻繁地在做這些事。
她喜歡植物。花瓶裡經常插著從院子裡摘下來的花草;我房間裡的桌上也常裝飾著不知名的花朵。以前我或許會覺得這是不必要的事,花對我而言只是個礙眼的東西。但是很不可思議的,我可以想象雪村把花插在花瓶裡的模樣,而且竟然可以接受她這個行爲。
明明都已經死了,她到底在幹什麽?她似乎有很多時間,時而還會設下陷阱捉弄我。不是偷偷將我的鞋帶綁在一起,讓我傷透腦筋,就是六月還没過完,月曆卻已經翻到七月了。她還曾經偷偷地將電視機的遙控器放進我帶到學校的書包裡。我不懂她這是什麽用意。
我在家裡煮杯麵時,她會將家裡的筷子和叉子藏起來。過了三分鐘,我發現沒有筷子,急著在家裡四處翻找,被迫面對不趕快找到筷子,麵就會糊掉的窘境。到最後我只好用兩根原子筆代替筷子來吃麵。
這時候小貓會坐在我身旁,用牠清澈的眼睛看著我。這下我會開始懷疑自己到底在幹什麽。作爲一個人,我感到沮喪。我可以確信,雪村一定就在附近,而且正對這情況感到好笑。小貓和她幾乎總是一起行動的。我看不到她的身影,所以不是很清楚,但小貓似乎總是盡可能地追著主人跑,所以透過小貓,我得以知道無形的雪村的位置。對雪村來説,這隻小貓就如同掛在貓脖子上的鈴鐺。
「妳的所作所爲根本不像幽靈,偶爾也做些嚇人的事來瞧瞧吧?」
我朝著小貓所在的位置,帶著幾分惡意説道。
第二天,我的桌上擺著一本描述像她那種東西的恐怖書籍。紙上寫滿了『好痛啊、好苦啊、好孤單啊……』之類的小小的字,寫了一半就中止了。紙張寫不到一半,最後還寫了一行『我也想吃拉麵』。那是她寫給我的第一封信,我打算把它留下來。
之後我没再對無形的雪村說什麽,不過很不可思議的,我開始覺得自己和她似乎心靈相通。
每個星期天深夜,在我沒注意的時候,廚房的燈就會亮起來,收音機也會被打開。在這棟房子裡,廚房似乎是最容易接收到電波的地方。每星期的同一時間,都會有雪村喜歡的廣播節目。
那是一個我遲遲無法入眠的夜晚,窗外似乎正颳著風,我竪起耳朵傾聽,可以聽到搖曳的樹枝的摩擦聲。這時人聲在夜晚的空氣裡傳來,聼得出那是收音機的聲音。我下了床,走下樓梯。我看到白色熒光燈的燈光,在我找到放在桌上的小型攜帶式收音機時,莫名地有了一股安心感。
雪村在聼收音機,但小貓不在,大概是墊著牠最愛的那件舊衣服去見周公了吧?但即使小貓不在,我還是可以確信她就在那頭聼著收音機。顯示開機的紅燈亮著,椅子也微微被拉了出來。
其實我根本没看到她的人,但是我卻覺得有一瞬間彷彿看到了坐在椅子上、支著下巴,搖晃著腳聼著自己喜歡的廣播節目的她。
我在旁邊坐了下來。閉上眼睛好一會兒,聆聽著從喇叭中流瀉出來的聲音。外頭的風勢漸漸加強,但我覺得自己感覺到一種彷彿被封印在雪山裡的平靜。我試著把手輕輕地伸向她所在的地方,雖然那裡空蕩蕩的,我卻能感覺到一股溫熱。我想那或許就是雪村的體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