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六月的最後一個星期。當天上午天氣晴朗,天空一片純淨,沒有任何蔽日的烏雲。傍晚時分開始下起雨來,我淋得渾身溼透回到了家。我當然沒有帶傘出門,但在路上也没想到去買把傘。身子淋溼對我來説並不是什麽大事。
每天經過的池塘邊沒有任何人。人行道旁每隔一定的間隔,就有一張長椅孤零零地面向池塘佇立著。因雨而變得一片朦朧的池塘對岸染上一片陰影,水面和森林交界處罩著一層霧氣。周遭完全沒有生物的氣息,只有雨聲悄悄地支配著池塘和森林。我的視線被這個有點超現實的光景所擄獲,目不轉睛地凝望著雨中的水面好一陣子。天氣冷得完全不像初夏。
眼前這片靜謐的池塘帶走了村井的朋友。那是映照著灰色天空的大量的池水。不知不覺當中,我彷彿被吸進去似地走向池塘,直到被低矮的柵欄擋住去路,我才回過神來。
我心想,村井的朋友現在是不是還在這個池塘旁邊?這個想法一直在我的腦海裡縈繞不去。聽説他的遺體被領回去了,但他會不會變得像雪村那樣,依然在這個池塘裡載浮載沈?我覺得有必要在這一帶仔細搜尋。雖然人的肉眼看不到,但或許小貓可以找到他。我覺得自己必須和村井談談他那死去的朋友,並找個時間,帶小貓來這裡瞧瞧。
我離開池塘,開始往回家的方向走去。我想等我回到家時,玄関可能已經放著浴巾了吧?她可能猜到我會全身濕漉漉地回家,現在已經為我準備好乾衣服,甚至可能已經為我泡好讓我暖暖身子的熱咖啡了。
我有一股莫名的不安感。我想著,這樣的生活要持續到什麽時候?總有一天,結局都會到來。到時候她就會離開了吧?前往不久之後每個人最終都會回去的場所。那麽,爲什麽她現在不這麽做呢?是失去性命的那一瞬間她没這麽做的關係嗎?還是擔心被留下來的小貓没人照顧呢?
根據警方的説法,殺害雪村的人是個強盜,兇手到目前爲止都還没找到。偶爾警方會派人來問一些話,然後就回去了。她是一個個性開朗、人緣極佳的人,相對的,她在這個地方卻連一個同世代的、關係親密的人都沒有。據悉不是熟人所為,只是不幸碰到闖空門的強盜臨時起意的殺害;和死於雷擊或飛機失事一樣,純屬讓人無法釋懷的偶然。
在這個世界上,讓人傷心慾絕的事實在是太多了。我也和村井一樣,絲毫沒有能力抵抗,只能匍匐在地上祈求神明的悲憐。我們只能閉上眼睛、摀住耳朵、蜷著身子,等待悲傷的事從我們的頭頂上通過。
我能為雪村做點什麽呢?
我一路思索著回到了家,拿起已經放在玄関的浴巾。在我換上了乾爽的衣服,啜飲了一口熱騰騰的咖啡時,發現自己頭痛欲裂。我感冒了。
結果我在棉被裡躺了兩天。我的意識模糊,腦袋痛得彷彿裡頭塞了一顆沈重的鐵球,身上的肌肉也彷彿吸了水的海綿般無力。在這兩天裡,我變成了全世界最鈍重的生物。
小貓有時會跳到臥病在床的我身上。當我隔著棉被感覺到牠四隻小腳的重量、並聽到牠的叫聲時,原本已經乾涸的心靈立刻獲得了滋潤。現在的小貓已經長大到不該叫「小貓」的程度了。
雪村一直在照顧我。當我從睡夢中醒來時,發現額頂上墊著一條濕毛巾。枕頭旁邊擺著盛著水的臉盆,一旁還有水壺和頭痛藥。
我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只能垂著眼瞼沉沉地睡著。當我打著盹兒時,我可以感覺到雪村走路的氣息,聼得到在樓下煮稀飯的她爬上樓梯來的輕微腳步聲、以及伴隨著腳步聲的鈴鐺聲,那是掛在小貓脖子上的鈴鐺所發出的聲響。我也能感覺到她坐在我身旁,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的睡臉的溫柔目光。
在三十九度的高燒中,我做了一個夢。
雪村、小貓和我一起在池塘邊漫步。天空既蔚藍又遼闊,森林裡的樹木彷彿要壓倒矮小的我們般的聳立著。我們全身沐浴在陽光下,在磚路上投下三道濃濃的影子。池面宛如鏡子般澄澈,水面下隱約浮現著另一個精密複製的世界。身體感覺好輕盈,每走一步路都彷彿要飛上天。
雪村脖子上掛著一個和她的體形不太相稱的大相機,用它拍下了各式各樣的景色。我不知道她的長相,也不知道她的身高。但夢裡的她卻有一張似曾相識的熟悉臉孔,我知道那一定就是雪村。她快步走著,並不斷催我跟上她的腳步。她似乎有著亟欲看看這個世界的單純、想拍更多相片的好奇心,以及稚嫩的冒險精神。
距離我們不遠處,小貓踩著小小的步伐拼命想追上來。風吹得人好舒服,看得到小貓的鬍鬚也在風中微微飄動。
太陽在池面上反射著,宛如撒落一池的寶石般綻放著光芒。
待我一覺醒來,才發現自己仍在漆黑的房間裡,聽到的依然是窗外的陣陣車聲。我看看時鐘,時間是深夜,原本墊在額頭上降溫的毛巾已經掉在了一旁。
剛剛那場夢實在是太幸福了,讓我有一種泫然欲泣的感覺。要是雪村還活著就好了--但這並不是讓我感到難過的理由。
這是個不該做的夢。夢裡的是不論我多麽努力伸手期盼都觸摸不到的世界。那裡充滿了陽光,很遺憾的是我卻不為那世界所接受。我在棉被裡坐起身子,幾度抱頭嗚咽。我的淚水一滴接著一滴落下,全被吸進了棉被裡。和雪村及小貓共同生活之後,我似乎在不知不覺中產生了變化。我似乎有了一股錯覺,覺得自己應該可以跟一般人一樣,生存在一個幸福的世界裡,所以會做這麽一個幸福的夢。待我從睡夢中醒來,再度發現現實的殘酷,教我一時之間無法承受,心裡才會湧現這麽一股強烈的騷動。原本我就是爲了避免落得這樣的下場,才會不斷敵視、憎恨那個世界,好保護自己的。
不知什麽時候,房間的門打開了,小貓蹲在旁邊仰頭看著我。雪村大概也在旁邊,興味盎然地望著我這個生著病的懦弱大學生。我覺得她似乎正在歪著腦袋問:什麽事讓你這麽難過?
「我不行了,我活不下去了。我曾經試著努力,但是凡事都不盡如人意……」
我看不到雪村,但能感覺到她正一臉憂慮地坐向我身旁。
「小時候……現在也幾乎没什麽改變,我是一個很怕生的孩子。在親戚們的聚會上,我也不會和任何人攀談。從小我就很不擅言詞。我有個弟弟,但是他不像我,總是能和親戚們聊得很開心。大家都很喜歡他、疼愛他。我好羡慕,好希望自己也能像他一樣……」
可是不行就是不行。那太勉強了。任我再怎麽努力嘗試,就是没辦法像弟弟一樣。我太不機靈了,根本不可能討人歡心。
「我有一個漂亮的姑姑,她是我爸爸的妹妹,我好喜歡她。這個姑姑很喜歡我弟弟,經常陪他一起玩,嘻嘻哈哈地聊著天。我很想加入他們,可是卻做不到。不,我曾經和他們聊過一次,當時心情好雀躍。姑姑跟我講話,可是我卻没辦法像大人所期待地回以天真無邪的答覆,只看到她露出一臉失望的表情。」
壓在心頭的沈重鬱悶讓我幾乎窒息,我感覺到雪村仍在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我是很努力想做好,但就是没辦法讓別人接受我。像我這種不夠機靈的人,活在這個世界上實在是太辛苦了。既然如此,什麽都看不見反倒比較好。置身明亮的世界裡,似乎只會更凸顯我的灰暗,讓我整顆心都要碎了。當時真想乾脆挖掉自己的眼睛。」
我的臉上感受到一股溫熱。我知道那是她手掌的溫度,但我拼命想忘掉那種感覺。
有天小貓不見了。到了吃晚飯的時間也不見牠的蹤影,只看到雪村那件讓小貓當床墊的舊衣服被扔在一旁。我把那件舊衣服摺好,放向房間一角。如果牠是出去散步,未免也蹓躂得太晚了。雪村不能離開房子和庭院,所以没辦法出去找小貓。屋裡散落一地的東西,充分讓人看出她為小貓失蹤變得多麽焦慮。
牠是迷路了嗎?希望真的只是這樣。我擔心得不得了,決定到附近找找。我設想最壞的結果--找到小貓時牠已經渾身冰冷地躺在地上。貓狗之類的動物被汽車碾成肉餅是常有的事。
這念頭讓我心頭湧現一股恐懼。我再度發現小貓在我心裡是多麽的重要。每轉過一個彎,要看到路面是乾乾淨淨的,心裡就會放下一塊大石頭。反覆一次又一次這種心情轉折後,背後突然傳來汽車的喇叭聲。回頭一看,是村井所開的mini
cooper。我跑向駕駛座。
「我領養了前任房客留下來的貓,可是牠到現在都沒有回家,真是讓人擔心,現在正在找牠。是一隻白色的貓,村井學長,你有沒有看到?」
「我還是第一次聽説你有養寵物呢。如果是野貓的話,我剛剛看到一隻,但毛是茶色的。倒是没看到白色的小貓。」村井說。
可能是看不下去我一臉沮喪的模樣吧,他也決定幫我一起找。他先將mini
cooper停在我家門前,接著便徒步在附近找了起來。幸好找得到停車位。我們拿著手電筒四處尋找,一直找到了深夜。
可是任我們怎麽找,就是找不到牠。我們無計可施,只能打道回府。家裡一片雜亂。雪村一定也很擔心,電視一直没関,散落一地的東西也依然保持原狀。從沒有整理過的樣子看來,她應該什麽東西都没碰。
這是我第一次讓村井到家裡來。他偶爾表示想來家裡找我,但是我總是編出各種理由拒絕。
我們鑽進屋裡,洗了把臉之後,已經有人在起居室的桌上為我們泡好兩人份的茶了。這讓村井看了納悶不已。
「剛才還沒有看到這兩杯茶呀。你不是和我一起在浴室洗臉的嗎?是誰泡的茶?」他不解地問道。「總之,今天實在累壞了,好想喝點啤酒哦。打起精神來吧,你一定會找到牠的。」
家裡沒有酒,於是我決定到步行須八分鐘路程的酒店去買。村井太累了,表示連一步路都走不動。在店裡挑從來没買過的酒時,我一直掛念著在家裡等我的他。只希望雪村不要讓他看到令人費解的現象,或者做些什麽惡作劇才好。當晚喝完啤酒之後,他就回去了。
「找到小貓的話,哪天讓我瞧瞧。」
村井臨行前説道,他回去之後,我開始整理散落一地的東西。
一旦小貓不在,我就不知道雪村在哪裡了。聼不到鈴鐺聲讓我覺得很寂寞。我發現電視機和架子被移動過,她大概曾翻找過那些地方吧。她可能認爲小貓還躲在家裡的某個角落裡。
我走上二樓,暗房的黑色布幕是半開著的。雪村有時會在這間暗房裡做些什麽。這裡也有許多東西被移動過,看來她連暗房裡都找過了。抽屜是拉開的,相紙全曝了光,已經不堪使用了。這景象讓我想起自己做了那場幸福的夢,而變成一個哭哭啼啼的大學生的模樣。
小貓直到第二天才回來。
我整理著雪村散落一地的舊報紙。那是她捨不得丟掉的報紙,顔色已經開始泛黃了。她爲什麽要留下這些舊報紙呢?這時我似乎聼到小貓的叫聲從院子裡傳來。
我原本已經放棄了,因此這下聽到牠的叫聲,竟讓我有種難以置信的感覺。院子那頭再度傳來小貓的叫聲,和微微的鈴鐺聲。在確信自己没聼錯的同時,我湧起一股幾乎教我窒息的喜悅。
我嫌穿涼鞋太麻煩,便光著腳從走廊上直接跳進院子裡。我環視四周,但是只看到高大的雜草和家庭菜園裡快要成熟的番茄。這是我才想到,自己還沒有找過圍牆的另一頭。圍牆的另一頭住著一戶姓木野的人家,其中也包括那個騎著吵死人的腳踏車的木野太太。或許是牆角某處有個洞,小貓從那個洞跑到另一頭去,結果就鑽不回來了。
我還來不及拜訪木野家,倒是木野太太主動來找我了。她的手臂上抱著小貓。
當天下午,我滿腦子想著小貓、雪村和村井。聽到小貓的叫聲時,我下定了決心。
『我想向他道歉,可是他已經不在人世了。』
我腦海裡浮現起思念著亡友,一臉落寞地說出這句話的村井。
並毅然下定決心再上那座池塘一趟。
4
第二天,上完課的傍晚,太陽西斜,天空染成一片鮮紅。來往的人變少了,池塘四周除了我之外別無他人,好安靜。眼前因無風而靜止不動的水面,彷彿把一切雜音都吸了進去,池塘安靜得宛如一面巨大的鏡子。
池塘邊隔著一定的間隔矗立的街燈亮了起來。森林裡的樹木樹枝低垂,一副彷彿要跳進池塘裡的模樣。我在幾張併排長椅的其中一張坐了起來,没多久村井就現身了。
「幹嗎把我叫到這裡來?」
他在綠地公園的停車場裡停好車後走了過來。我挪開身子騰出一個空位,他便坐了下來。這時小貓的叫聲從我帶來的包包裡傳了出來。
「看來你找到貓了。」他說。
我點點頭,把包包放在膝蓋上。那個包包大得足以裝進一隻貓。包包裡響起微微的鈴鐺聲,並傳出動物在包包裡扒抓的聲音。
「今天把村井學長找來,是想請教一些事。或許你不相信,但是我無論如何都要和在這個池塘裡失去摯友的你談談。」
於是我開始談起雪村和小貓:自己因進大學就讀而住進伯父的房子;遇害的前任房客依然陰魂不散;她無法接受我在白天也拉開窗簾;小貓追著無形的她四處跑,並鍾愛她的舊衣物等等。
天色益發陰暗,街燈下的我們仍是動也不動。村井沒有插嘴,只是靜靜地聼我敍述。
「有這種事嗎……」我說完後,他吐了一口長長的氣説道:「你找我出來,就是爲了告訴我這些事?」
村井不悅地説道。很明顯的,他並不相信我的話。
我一臉嚴肅地凝視著他的雙眼。事實上我很想把視線移開,告訴他剛剛所說的都只是個玩笑。但不是每件事都可以這樣帶過的。我覺得我們不能再逃避這個問題。
「隔壁的木野太太把小貓抱回來後,我突然想通了很多事。譬如雪村小姐怎麽會讓相紙曝光,讓它們悉數報銷?」
「雪村是你剛剛提到的那個死去的女孩嗎?」
「小貓在前天失蹤後,雪村小姐把家裡搞得亂七八糟。家具在没留神的情況下被移動是常有的事,所以我也没馬上發現情況不對。我以爲暗房裡的東西也是被她弄亂的。但是她會笨到故意讓相紙曝光嗎?很難想像她會把存放相紙的抽屜和暗房的布幕全都拉開,因此一定是某個粗魯的傢伙在暗房裡找東西時,讓不能曝光的相紙給曝了光。這個人缺乏攝影方面的知識,所以不知道那是相紙;因爲相紙看起來和一般的白紙没什麽兩樣。這時候,房子的主人突然回來了,這個人在來不及整理的情況下就離開了暗房。因此,我推測在暗房裡找東西的人並不是雪村小姐。」
「等等。剛剛你一直雪村長雪村短的,幽靈什麽的是你編出來的吧?」
他笑著説道,似乎有意化解現場的嚴肅氣氛。然而池塘和森林靜謐的氣氛卻讓他無法如願。
「村井學長,前天晚上你爲什麽提議要喝啤酒?是因爲你企圖支開我,叫我出去買酒,好讓你能獨自留在房子裡吧?你早就知道我是不喝酒的。你故意叫我去買酒,是爲了讓自己有足夠的時間在我家裡找東西,對不對?」
「我爲什麽要這麽做?」
「是因爲那棟房子裡有什麽讓你放不下心的東西。村井學長當晚在暗房裡帶走的,是相片的底片吧?你故意找個理由將我支開,然後在房子裡四處翻找,結果你發現二樓角落有一間暗房,很不巧的,標示著日期、被歸類得井然有序的底片就放在裡面。你立刻就找到了你要的那一天的底片。」
「有任何目擊證人嗎?」
「有啊。我不在的時候,當村井學長在暗房裡找你要的東西時,雪村小姐就站在你後面。當時你以爲房子裡只有你一個人,事實上還有另一個人在。她一定也猜不透你的目的吧?不過,在看到你找到的底片的日期時,她就恍然大悟了。於是她找出了拍攝那些相片的隔天的報紙。這就是昨天她特地找出來的報紙。」
我掏出舊報紙,上頭有眼前這片遼闊的池塘在前一天中午發現一具大學生浮屍的報導。死者就是村井的朋友。
「這件案子以死者酒醉後跌落池塘溺斃的結論結案。但事實上是村井學長灌了他酒,再把他推落池塘裡的。你曾在案發的前一晚和他發生過爭吵,因此促成了你犯案的動機,對不對?」
他的視線讓我產生一股幾乎要窒息的感覺。我不由得詛咒起命運爲什麽要逼我對唯一的朋友講這些話。保護我心靈的粘膜儼然正被無情地撕裂。
「你有什麽證據?」
我拿出雪村拍攝的相片。我將留在暗房裡的底片、和之前我來查看房子時帶走的相片做過一番拼湊比對,推測出遭竊的底片洗出來的會是哪些相片,並把它們帶了過來。
那是一些拍攝池塘的相片,早晨的陽光美得教人心醉,池塘邊停著一輛造型可愛的車子,很明顯的,雪村當時以那輛車位焦點按下了快門。
「你從暗房裡帶走的那些底片,她已經洗成相片了。相片上清清楚楚地拍下了村井學長的車,連車號都看得一清二楚。從太陽的方位來看,時間是在早上。雪村偶然地拍下了警方所推斷的酒醉學生落水的時間前後停在該處的車子。你知道自己被人拍到了,怕她發現相片的線索而將之公諸於世。你朋友曾看到你和死者爭吵,若問你爲什麽眼睜睜看著朋友溺水也不出手相助,相信你也會答不出話來。於是你便設法想搶走這些車子的相片。」
他不發一語地看著我。
「接下來發生的事……或許是我想太多,但是請聼我說。村井學長,你當天早上跟蹤了拍下相片的她,知道了她的住處,幾天後便上門找她。你在玄関亮出刀子威脅她,原本只是想把底片搶走,但她不從,因此你就殺了她。或許你戴了太陽眼鏡或什麽的來掩飾自己的容貌,所以直到你在暗房裡翻箱倒櫃爲止,她都沒發現你就是殺害她的兇手。」
氣氛教人難受到了極點。我在不知不覺間冒出了滿身大汗。
「殺害她之後你就逃之夭夭了。由於沒有目擊者,你並沒有被繩之以法。或許你很在意留在那棟房子裡的底片,但是當你斷定警方沒有注意到底片,而推斷是強盜所犯下的罪行時,你鬆了一口氣。能舉發自己和朋友的死有關的人應該已經不存在了,你也没必要再強行取走那些底片,而且因爲警方偶爾還會到房子周遭巡邏,你也没辦法囂張地闖進屋内拿走底片。就在這時候,我搬進了那棟房子,一開始你可能純粹基於好玩而接近我。但是你應該想過,要是能夠進入我的房子,在裡頭四處活動的話,就可以找到底片了吧?底片所代表的意義被發現的可能性或許很低,但是你終究無法抗拒完全抹殺自己犯行的蛛絲馬跡的誘惑。」
我覺得口乾舌燥。
「我不知道村井學長對那個死去的朋友到底有著什麽樣的感情。至少在車上聼你提到這件事時,你看起來確實是很悲傷。我想,要是你覺得後悔的話,那我勸你去自首,所以今天才會跟你說這些話。」
「別再説了,是你想太多了……」
他嚷嚷著,並作勢要站起來。
這時小貓的叫聲從我膝蓋上的包包裡傳來。
「村井學長,你還記得那晚曾和我一起四處找貓吧?我曾問過你--『我領養了前任房客留下來的貓,牠是一隻白色的貓,你有沒有看到?』當時你是這麽回答的--『倒是還沒有看到白色的小貓』。」
「那有什麽不對勁嗎?」
「我也沒有馬上就發現有哪裡不對勁。因爲我養的貓雖然已經長得很大了,但是在我心裡,我還是叫牠『小貓』。可是,那時候我只是說我的『貓』,沒有說『小貓』,可是你卻用『小貓』來形容那隻不見了的貓。這是爲什麽?要是最近你確實在某個地方看過我的貓的話,你就不應該會說成『小貓』,然而你卻説『小貓』。因爲你曾經在貓還小的時候看過牠一次,那是三月十五號的事。因爲當你刺殺雪村小姐時,那隻貓就在她身旁;因爲你牢牢記著當時小貓的模樣,所以才會不知不覺用『小貓』來形容牠。」
村井以悲哀的眼神看著我,彷彿企圖甩掉心中的不愉快似的直搖頭。
「就算相片上的車子是我的車,也沒有證據顯示是我在朋友死亡那一天拍的。那些相片上沒有日期。就算底片上有日期,也不見得就一定是當天拍攝的,記錄的日期可能是錯誤的。難道你真的相信幽靈或鬼魂那類東西嗎?」
貓的叫聲伴隨著微弱的鈴鐺聲,再度從包包裡傳來。
「幸好貓已經找到了。」
我打開包包,遞到他眼前,讓他可以清楚地看到裡面。包包裡頭空無一物,乍看之下似乎什麽都沒有。我把手伸進包裡,手心上可以感受到一團小小的體溫。
那不是一種觸感,而是一個活生生的小小熱氣。
看似空無一物的包包裡傳來小貓的叫聲和鈴鐺聲,裡頭沒有任何能發聲的東西。
「哪,出來吧。」
我說完,無形的小貓便搖著鈴鐺從包包裡跳了出來。牠走到長椅旁邊四處走動,彷彿要一掃先前行動受限的鬱悶。這一切是看不到的,只能靠叫聲和鈴鐺聲察覺這隻無形小貓的位置。
聽到小貓的叫聲在腳邊四處奔竄,村井又坐了下來。他深深地低垂著頭,以雙手摀著臉。
昨天隔壁太太把死去的小貓抱在胸前到我家來,坦承自己刹車失靈的腳踏車没來得及閃避突然跳到馬路上的貓。
我和雪村都很傷心,但這時一件不可思議的事發生了。雪村那件小貓鍾愛的舊衣原本被我摺好放在房間角落裡的,但也不知在什麽時候,那件舊衣服竟然像被小貓啣著嬉戲過後般的攤了開來。我立刻就發現到,貓叫聲和看不到的鈴鐺聲從舊衣旁邊傳來。小貓回來了,雖然也和雪村一樣,看不到身影……
5
村井已經一個禮拜沒來上課了。
早上一直睡不醒,當我注意到原來是因爲窗簾没被拉開時,心裡頓時湧起一股悲傷的預感。
我掀開棉被,在家中四處走動,赤腳走在冰冷的地板上。在一片靜寂的家中,只聽到冰箱的馬達低沈的運轉聲。
突然響起小貓的叫聲。牠就像失去父母的孩子似地,一邊發出困惑和不安的叫聲一邊在家中四處遊晃。我聼著小貓悲哀的叫聲,知道她已經不在這裡了。
小貓是看不到雪村才四處找人的吧?對小貓而言,今天牠才是真正和主人分開了。
我坐到椅子上。那是雪村半夜聼收音機時錄下的錄音帶。我坐著,靜靜地思念著她。
我知道這一天遲早總會來臨。我原本也預想得到,屆時我一定會有強烈的失落感。
我明白,一切只是恢復原狀而已。這麽一來,我就可以按照當初預定的計畫,関上窗戶,躲在如盒子一般的房間裡了。
這麽一來,就不會再踫到如此悲哀的事了。
就因爲和外界扯上關係,才會這麽痛苦。只要不跟任何人見面,就不會有羡慕、嫉妒或憤怒等情緒了吧。若是我一開始就没跟任何人建立親密的關係,也不至於因分離落得這麽痛苦。
她被殺害了。死後她到底抱著什麽樣的心情在過日子的啊?她曾經為自己的遭遇感到絕望而哭泣嗎?一想到這件事,我的心就幾乎要碎了。
我總是在想,如果能把自己剩餘的壽命分一點給她就好了。如果她能因此復活,我就算死也在所不惜。只要能看到她跟小貓過著快樂的日子,我就別無所求了。
我活著到底有什麽價值呢?爲什麽死的是她,而不是我?
經過一段很長的時間之後,我才發現桌上放著一封没見過的信封。我一躍而起,一把抓起這只信封,那是一個有著簡單圖案的綠色信封,她的字跡在收信人的欄位上寫著我的名字。寄信人是雪村崎。
我用顫抖的手拆開了信封,裡頭是一張相片和信紙。
相片上是我跟小貓。我跟小貓一起躺著,帶著非常幸福的表情沈睡。那張臉大概比我有生以來所看過的自己的任何表情都要來得安詳。這在鏡子裡是看不到的,而是透過她的眼睛、以特別的視窗拍下來的相片。
我開始讀起信紙。
『對不起,我擅自拍下了你的睡臉。因爲你睡着的表情那麽可愛,所以我便忍不住把它拍了下來。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這麽規矩正經地寫著信。我覺得有點不可思議。我覺得我們的心靈在不知不覺間已經可以互相溝通,根本用不著寫信。回頭想想,我們兩人一貓竟然就這麽相依爲命地過了一些日子。
可是我也該離開了。我很想永遠待在你和小貓身邊,可是我做不到,對不起。
我相信你一定没注意到我有多麽感謝你吧?我雖然已經不在人世了,但每天依然過得很快樂;所以,真高興能認識你。神明真是好心,送給我這麽一件美好的禮物。謝謝。我們之間並沒有任何施捨或分享,純粹是靜靜地廝守,但這樣就足夠了。對於沒有親人,而且已經死了的我來説,這已經是一件再幸福不過的事。而且你從來就不會來偷偷窺探我的房間,或是把房子弄得亂七八糟的。
小貓死了,真的好遺憾。或許牠直到現在還沒有發現自己已經死了。因爲我一開始也沒有發現自己被殺了,仍舊像以前那樣繼續過活。
可是,過不了多久,小貓也會發現自己死亡的事實,而且牠也會想離開你身邊。不過,當那時候來臨時,我希望你不要太悲傷。
我和小貓都不會覺得自己有什麽不幸。這個世界上的確有很多讓人絕望的事。我曾想過,要是自己沒有遇到這種事,該有多好啊?
然而,世上還是有很多美麗得讓人動容的事物。我看過讓人感動不已的東西。我為自己存在於這個世界上,至少曾經與這個世上的人事有過關係心存感激。當我拿著相機按下快門時,總是有這種感覺。我雖然遇害身亡了,但是我依然喜歡這個世界,並且無可救藥地熱愛著它,所以請你不要憎恨這個世界。
我想在這裡向你說,看看信封裡的相片,你有一張表情美麗的臉。你是這個無限美麗的世界的一部分,你不就是我衷心喜歡的人、事、物之一嗎?』
在房子裡四處徘徊的小貓始終找不到她,只好黏向我腳邊來。我陪著小貓玩了一會兒,聼著牠快樂的叫聲。
現在已經放暑假了,因此我不用上學。今天就來個大掃除,洗洗衣服吧!在這之前,先把窗簾拉開,打開窗戶讓屋裡透透氣吧!
我站在走廊上朝院子裡望去,夏天的陽光照耀得草木熠熠生輝。遙遠而高聳的天空裡,太陽在雲層間若隱若現。家庭菜園裡的番茄已經紅透了,上頭的露水正閃閃發光。
半年前,她還活在這個世界上。
她的脖子上掛著一台碩大的相機,漫無目的地走在漫長的小路上。兩邊是寬廣的草原,放眼望去盡是一片盎然綠意。風是溫熱的,吹來的味道讓人滿心雀躍。她的步法宛如空氣般輕盈,嘴角自然地綻放著笑容。眼底潛藏著童稚的天真浪漫,頭抬得高高的,等待著即將展開的冒險之旅。道路是如此地遙遠,無止盡地綿延到藍天與綠地交接之處。
我衷心地感謝她。
雖然時間短暫,但是很謝謝她曾在我身邊陪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