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一個中國的推理迷來説,不管是習慣了歐美的古典氣息,還是適應了日本的本格新風,乍看到純粹的本土作品時,總會有點說不出的感覺,我猜可能是——陌生而又熟悉、新奇而又傳統、偏乖而又規矩,歸結起來就是“矛盾複雜”這四個字。爲什麽如此表述呢?我想上面提到的三種感受,都是基於與歐美、日本作品的比較得來,畢竟開始認真閲讀和了解中國的推理文本,還是近兩年才發生的事情。
掩卷回味剛剛讀罷的「推理書系」三部作品——按閲讀順序,分別是『鬼望坡』、『麒麟之死』、『亂神館記之蝶夢』(另一本『罪惡天使』因爲種種原因,無緣深見,抱憾哪!)——可以用一本書的名字來説明她們的地位,相信即便不是篤信基督教的朋友也都知道考門夫人,她的『荒漠甘泉』享譽世界。對於相對貧瘠的大陸推理小説創作市場,「推理書系」的出版和暢銷,其意義庶幾可用荒漠甘泉來評價之。此時憶起書中的點滴細節,我尚能聞到一股清新濃郁的梔子花香,縈繞身畔不肯離去,何止「三月不識肉味」呢?這樣的香氣,是如此的陌生,因爲她在推理的土地上香銷久矣;是如此的熟悉,因爲她蘊含著迥異於舶來品的鄉土味道;是如此的新奇,因爲她仿佛肖極了鳳凰涅磐後的重生;是如此的傳統,因爲她將中華文明的歷史積澱用推理進行了闡釋;是如此的偏乖,因爲她太過年輕太過寂寥而不被主流人士和文壇耆老理解、重視;是如此的規矩,因爲她的語言是漢語、人物是華人、故事是發生在中國境内……芝蘭其氣,同室沁脾。諸般好處,試與君共賞之。
在我看來,上述三書的妙處,恰可用大理「三道茶」喻之,即求真之苦、感情之甜、古早之味,個中端倪,容下詳敍。
一、『鬼望坡』——傳統本格背後的求真之苦
說到『鬼望坡』,不得不先提一下作者周浩暉的第一部長篇『兇畫』。
和杜撰先生的短篇推理作『畫鬼』中那种恐怖駭人的電影畫面不同,『兇畫』帶給我們的,不是那種視覺衝擊式的恐怖推理,而是秉承了日本傳統本格風格的懸疑推理,同時初步展示了作者駕馭文字、構造氣氛的能力。
而這一優點在『鬼望坡』一書中被發揚光大了,首先看故事内容:明澤島上多年來流傳著「鬼望坡抱嬰女鬼」的恐怖傳説,吸引了刑警羅飛假期中來此遊覽,欲破解其中秘密。途中,他偶然結識了因失憶而登島探詢往事的青年蒙少暉。在調查中,羅飛發現蒙的失憶與「鬼望坡傳説」及十八年前的那場海難存在著某種聯係。然而他針對這種聯係展開的調查、蒙對過去記憶的追詢,受到了各種阻礙,甚至在島上發生了連續殺人事件,而消失多年的「鬼影」也再度現身了。當羅飛憑藉著自身的專業素養和高超技藝,將一個個謎團逐步解決,兇手、傳説、真相、往事等關於整個案件的所有一切終于明朗化後,我們的刑警卻只能喟嘆於結局的無奈,因爲……
本作從頭至尾,一氣呵成,沒有多少贅語。冰封隔離的島嶼、謎樣的傳説、詭異的氣氛、各懷鬼胎的人群、匪夷所思的連環殺人、塵封的往事,這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傳統本格元素,向讀者展示了一個「橫溝正史式」的華章壯景。我們說「氛圍的驚悚+華麗的詭計+亂倫的結局」是金田一系列的主要特徵,但這並未被作者生搬硬套地承襲,而是有所選擇地借鑑。在場景的設定和氣氛的營造上,作者可以說是學了個八九不離十,充分詮釋了「驚悚美學」的真諦。雖然在現實生活中,驚悚并非一種很好的感覺;然而在精神享受中,驚悚則具有了美學上的欣賞價值——能達到某種難以名狀的快感,尤其是迷幻的夢境。在本作中,由夢境而造就的美術作品,雖然不是詭計的重要支撐物,卻成了解析人物思想和突破「超自然」現象的法寶,這恐怕是讀者沒有預料到的事情,似乎也是作家延續此前寫作經驗的一種體現吧。人們一邊懼怕和憂慮於突如其來的天災人禍和無法解釋的「太虛幻境」,同時又一邊鍥而不捨、輾轉反側地遊蕩於這些東西帶給我們的駭人快感而無法自拔。橫溝正史的作品如此受讀者歡迎,正是因爲他們(包括本人在内)也難以拒絕上述美學定律的「算計」,小説主要人物羅飛和蒙少暉亦復如是。
我覺得,對於任何一種創作風格或者寫作手法的認識,一般還是宜以其主要傾向和特點做出相對的劃分,而非機械學、數學意義上的嚴格而枯燥的界定。文學創作是一種精神勞動,具有較強的個體意識,因此創作風格的堅守和寫作手法的運用永遠是一個流變的過程。雖然我曾說到作者在創作『鬼望坡』的過程中,仿佛深諳橫溝正史在構塑陰森詭異、懸疑恐怖的場景氛圍方面的藝術門道,但并非沒有自己的活動土壤。換句話說,如果在設計經典華麗的詭計方面,作者可能還稍顯稚嫩無法賜予讀者驚絕的閲讀感受,那麽他在結局的締造和人物的刻畫上無疑是頗有成就的。儘管兩者屬於異國異時,不應盲目比較,但說出其中的特出優點,想來還是有這個必要的,這也是筆者爲什麽高度讚譽『魔法妄想症』的原因,正如我不否認既晴在創作該作時受到了「島田流」的侵襲一樣,我也不否認周浩暉筆下或多或少被烙上了「橫溝範式」的印記,其并未矗立於天地間的無差別彩虹,而是匍匐於自己耕耘的土壤之上。
在推理文學作品中,對結局的締造和人物的刻畫是不容輕視的,解説篇的成功和人物魅力的成功決定著作品的成功。很多推理作家醉心於謎案的精心設計,許多推理小說迷也經常沉浸于謎案的研究之中,但缺少了具有説服力的偵探巧妙破解部分,加上人物的蒼白無力,前面弄得再華彩,恐怕没人會買帳吧。人們常說:「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我卻要講,對於推理小説,應該是「好的結局是成功的一半」。在閲讀橫溝作品的時候,筆者往往聼到有讀者大嘆:「怎麽又是亂倫?哎——」當然,用變態的故事情節和複雜的人物關係作爲謎團解決的方式不是不可,只是這些元素在推理小說中應合理運用,而且結局的完美程度在一些日本作品中確實成了「軟肋」,為篤信傳統倫理道德的中國讀者所詬病。另外,推理小說不可忽視活躍于其中的人物,特別是關鍵人物。人物是作品的靈魂,而非作家筆端用以設計謎案的偏枯符號。如果因謎案的精巧而掩蓋了關鍵人物性格心理的挖掘和把握,同樣不能稱其為優秀的推理小說。令我激賞不已的是,周浩暉的這部作品不僅有讀者樂見的謎案設計和氣氛效果,而且在結局和人物兩方面都下足了功夫。本作中,結局(真相)和人物(死者、兇手以及失憶者)之間是相聯係的,所以筆者打算綜合起來評述。
除卻我們所熟悉的扮演「偵探角色」的羅飛,『鬼望坡』中的主人公還是蒙少暉。連續殺人事件、鬼影重現、十八年前的海難,這島上的幾乎所有事件的發生,似乎都和他的出現有關,而他是爲了尋找記憶、尋找内心的恐懼來源、尋找自己的存在意義才登臨明澤島的。表面上,他取得了美術上的成就,受到了不少人的讚揚,也得到了他女友葉梓菲的理解和支持;但他内心是虛無、迷茫、孤獨、焦慮的,破碎支離的記憶和對母親的殘缺印象讓他無法感覺到「自我」價值,因此它選擇探求「真實」。小説在情節上的主綫,其實就是蒙少暉心靈上的「求真史」,他自認為真相會讓他踏實起來,連他自己也沒有料到那段記憶和島上的連續兇案竟然有那麽直接的聯係。小説多次以自述、他述、轉述的方式向我們展示了蒙的内心世界,可以說他對記憶背後的「真相」的不斷訴求,對羅飛對殺人案件的「真相」的不斷推定,起到了不少關鍵作用,而那副「母愛」感動人心的美術作品是聯係這兩條綫的結點,正是羅飛對於其中含義的正確解讀,拉近了兩人的關係,同時為下一步的推理斷案及「歷史真相」的揭露作好了鋪墊。當然,其過程飽含著「苦」,有如大理「三道茶」之第一道,隨著故事的演進,越品越苦;而且這種「苦」是彌漫於每位登場人物身上的,他們都活在往事陰影與現實事態膠著之下的「苦悶」中,無一幸免。而蒙的「求真」雖歷經萬難,得到的卻是個更加令人讀來「苦澀大慟」的結局或真相,這不能不說是命運的捉弄,抑或是現實的諷刺。小説最後兇手與「偵探」的對話,足可以用感人二字論之。應該料想得到,蒙少暉最終還是得到了他所期望看到的「真相」——愛情有時候是「苦」的,但卻是偉大的,令人肅然起敬的。
綜上所述,本作在結局上的安排是相當成功的,不過其最讓我感興趣的還是這樣一個話題——關於「沒有被制裁的犯罪」。此前我讀過一部日本小説『新童謠謀殺案』(今邑彩著),該作最精彩的部分不是偵探對案件的解讀和指出兇手的暢快,而是引發讀者對整個犯罪行爲的思考,即對於直接的命案,我們可以用法律手段來懲治兇手,但對於「沒有被制裁的犯罪」該如何對待的問題。因爲此類犯罪無法以法律去裁決,比如:有一天阿甲沿著河邊步行,偶然看見有人在河上遇溺,一望之下便發覺是阿甲認識的阿乙,由于阿甲擅長游泳,假如愿意的話是能夠拯救阿乙的。可是,阿甲并不愿意那樣做,因為阿甲平日也已經非常仇恨阿乙,認為如果他死了最好,因此阿甲終于沒有拯救阿乙。阿甲的行為可以說是犯罪嗎?——囘到本作中來,羅飛其實比較早地就推測出兇手了,只是因爲要追查十八年前的真相(且這一真相卻是連大和尚這樣的出家人都不想重述和回憶的),刨根問底,之所以出現連環命案,其根源還是在他身上,因爲「從某種意義上說,是自己鍥而不舍的追查刺激了對方殺人滅口的念頭。」出於對自身職業的負責態度,羅飛的行爲是否屬於「沒有被制裁的犯罪」,恐怕無法輕易判定,但至少作者留給了我們一些值得思考的東西,這就是完美結局的魅力所在。而且最終羅飛尊重並接受了兇手的意願,或許可以看作是對自己犯了「沒有被制裁的罪行」的一種救贖吧。
末尾略提下本作的不足。比起經典作品『獄門島』的華麗詭計,『鬼望坡』在此方面的經營還是微顯單薄平淡,儘管對於「坡上鬼影」、「嬰兒啼哭」等詭異現象,甚至對蒙少暉失憶原因的破解,利用氣象學、海洋學、擬聲學、精神病理學等專業知識進行了合理解釋,著實讓筆者興奮了一小會兒,但本作的整個詭計還是接近於一般水平,作者在這方面尚需要狠下功夫。另外一個可能是角色設定上的問題,就是羅飛作爲一名警察,我卻無法在他身上找出多少身份特徵,倒是看到太多的「偵探」特徵,恐怕是有些矛盾在裏面吧。還有就是,比起我將要評價的另兩部作品,本作的「中國味」終是差了些,有待改進。儘管有著上述瑕疵,對於作者的第三部長篇系列作——『恐怖谷』,筆者還是充滿了期待。
二、『麒麟之死』——法庭推理面前的感情之甜
在下筆準備評論這部作品時,不期然地湧出一股酸楚的感覺,——羅修已經離開我們有兩個月了,雖然與他談不上有交情,但他的創作熱情和對待工作的執著態度,讓我一旦想起便會無端聯係到『詩經』裏的名句:「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他一生時光如白馬過隙,卻留下了星漢般的大量作品,直令推理界同儕赧顔。如今作家羅修已然暢遊天國,他的鏡像「小羅子」仍然生龍活虎地活在廣大「羅絲」們心中,——而且在本作中「小羅子」還在肅靜的法庭上、在衆目睽睽之下,感覺到了愛情的甜蜜。
比起前章討論的『鬼望坡』,本作有三方面做得更優秀。首先來看看小説基本要素的設定。英國小説家和文學理論家伊丽莎白·鲍温在《小说家的技巧》一書中最早提出了「小説三要素」的概念(即人物、情節、環境),並進而指出:「凡是小說就一定包含有故事。但是這些故事可能是在一個你所不熟的或是沒有料到的平面上:它們寫的可能是心理的、情緒的或內在的事物。……而我們應該知道,故事的檢驗標準,正在于它是否是向前發展的。」可惜的很,羅修『麒麟之死』的故事卻發生在廣大讀者相對熟悉的平面上,不僅是書名(麒麟是中國獨有的瑞獸),還有故事背景S市(蘇州),乃至人物的語言、神態、動作、衣著等等細節都是很明顯的當代中國圖景,這使得讀者在頭腦中將小説「具像化」變得十分自然貼切。正是有了如此本土的設定,作品在敍述故事和鋪展情節方面,與讀者產生互動甚至共鳴的可能性也相應增大,而不會有太多文字理解上的隔閡。有這樣的感覺一方面拜作者流暢樸實的文筆所賜,一方面「非」本格推理作品較少受到更多固有模式的限制(本格推理的範式相對固定,經典的文學環境也就「密室」、「暴風雨山莊」、「孤島」等寥寥幾种,難有乖張驚人的變化),比較易于對小説文本的各個基本元素進行甄選:為角色設計主題,為主題設計情節,為情節設計環境。
對於讀者來説,本作最大且最真實的環境設定應該就是「非典」了,作者也十分「湊趣」地在文首就開宗明義地加以説明:「那是一個非常的時期,2003年的春天。想必每一個不是生活在真空中的人都知道那是什么時候。非典肆虐的2003年春天,一個不祥而且多事的春天。……正是因為天時不利,所以城市里才有了大規模道路翻修的機會。而正是因為道路的翻修,城市的相對封閉,這個案子才會就此發生。……不過值得諷刺的是,正是因為這個促生案件發生的環境才使我們有條件在最短的時間內找出真相。」誠如作者所言,「非典」和恰逢其時的道路翻修,給案件的偵破帶來了有利的因素,但也是案件發生的嚆失。因此,作爲小説的大背景,將命案置於如此非常而現實的環境之下,不能不說是個相當討巧的設計。當然,這樣的設計或多或少隱含著作者的親身體驗,自己在實際撰寫時也會輕鬆不少,不管是故事發展脈絡、小説人物活動,還是敍述細節,都能比較完美地融入這個背景,沒有強烈的斧鑿痕跡,也一定程度上顯示出作者在利用材料、消化材料方面的能力。綜上,小説中富含的本土氣息,在吸引眼球和增強友好度、親切感方面,起到了不小的作用,這是很多中國的推理小説所欠缺的。
『麒麟之死』的第二大特點,就是「本格推理」成分的弱化。作品在主要詭計、殺人現場、推理過程等重要元素的設計安排上,似乎沒有刻意注重本格内容的營造,我們沒有在本作中看到散發著古典氣息的迷人密室,也沒有看到神奇的「屍體消失」或「無足跡現場」,更沒有看到讓人驚心動魄的「連環殺人」。作者看似很不盡心地在故事情節演進到一半處戛然而止,只留給讀者「唯一」的詭計——不出水的鋼筆之謎。這樣的敍述方式和結構模式是不大常見的,一些鍾愛傳統本格風格的讀者對本作評價不高也在所難免了。本格特徵上的平淡,自然相對地襯托出另一類風格流派的魅力,可能和作者的早年工作經驗有關,作品在「法庭推理」方面的成就也便顯得相當鮮明了。
我們說,「法庭推理」是以法庭中檢察官和辯護律師針鋒相對唇槍舌戰的辯論過程為重點的推理小説,它往往能使喜歡「庭辯場景」的讀者心動不已。在傳統本格推理小說里,前無古人的獨創詭計縱然令人讀來過癮,但是強烈的游戲性和幻想色彩,也曾一度為社會責任感嚴重的批評家們所詬病,聲稱其在強迫讀者接受並欣賞一種非真實感。作爲與當代社會現實生活聯係緊密的「法庭推理」,也因此大行其道,並在美國人史坦利·加德納(著名律師偵探梅森的締造者)手中發揚廣大。在日本推理作品中,唯一能對梅森構成「威脅」的,恐怕只有土屋隆夫筆下的千草檢察官,可能是受本土文壇大環境的影響,千草探案不僅具備了「庭辯」這一要件外,讀者還能挖掘出其中富含的本格解謎元素。「法庭推理」流派的作家們,除了強調兇手的作案手法之外,更必須重視擔任偵探角色的檢察官或律師建構破案理論,進而搜證的過程——在情節安排上往往會製造一些驚人的證據、意外的證人和無可辯駁的證詞,來個案情「大逆轉」,原來謀殺案另有真兇,原被告只是為人作嫁、有口難言云云。說起來這類劇情模式固然老套,但「庭辯」過程中所展現出來的令人拍案叫絕的口才、犀利的問話答辯、具有逆轉意義的真相內幕,卻是很多鍾情於「法庭推理」的讀者一直津津樂道的。
有了梅森、千草這樣的珠玉在前,羅修在精心撰寫本作的「庭辯」部分可以參照借鑑許多,可能考慮到土屋筆頭的老辣難效,小説大段大段的精彩辯論自然會加德納的影子更明顯些。其實作者在第二章的開頭已經小試牛刀,讓沒有讀過「法庭推理」的看官們心頭波瀾小起、意猶未盡。直到第四章再試身手,則不免駕輕就熟、遊刃有餘,甚似閑庭信步了。相當專業的法律語彙、跌宕起伏的案情變化和讓人幾乎透不過氣來的舌戰現場,再加上幾個緩和緊張氣氛、塑造人物個性的特製花絮,向我們充分展示了「法庭推理」的風采,同時還盤活了兩個小説配角——石安平和周欣欣,兩人幾番論戰,優劣勢此消彼長,給人留下了難以抹去的印象,讀者如身臨其境、感同身受。然而可惜的是,本作的「法庭推理」成分雖成了華文作品中不可多得的亮點,但卻不是作家的主旨,或許只是本作環境「生活化」特色的一個部分、一個「特例」吧(這一點筆者下文詳敍)。
這裡還想補充一點,就是「法庭推理」這一類型的作品,主要出現於屬於英美海洋法系的國家,而我國則基本是大陸法系,聯係一下兩大法系的「庭辯」區別,即英美法系較爲注重律師與檢察官能否說服陪審團或審判長,大陸法系則偏向法官的自由心證,因此在大陸的實際情況是律師、檢察官并不能主導整個法庭的判罪走向,而且中國的刑法雖然原則上應該是疑罪從無的,但實際上當庭宣布無罪開釋的,是少之又少的。法院和檢察院畢竟是兄弟單位,就算存在過失,也要給對方臺階下。還有就是法庭上證人的出庭率並不多,所以律師們實際上沒有很多詢問證人的機會。所以「法庭推理」的發展空間實在不大,從這層意義上講,儘管羅修是將條件理想化了,他筆下的我國司法系統只是按照法律應該有的樣子運作著,但『麒麟之死』的出現對於我們來説也算是一種意外和幸運吧,即便是推理創作和推理出版日趨繁盛的臺灣,也沒有出現值得推賞的同類作品。另外,根據筆者對我國讀者的了解,像『鬼望坡』那种帶點恐怖小説特點的本格推理小説,和以海岩為代表的樂衷於刑事探案與犯罪心理相結合的警察小説,可能更受歡迎吧。
最後說說本作的最大魅力,就是情節内容的「生活化」和主要人物的「圓熟化」。儘管是分屬「小説三要素」中不同一的兩方面,給我的感覺在本作中卻是緊密結合、協調劃一的,這可能和我之前提到的「大背景」有點關係。說到這本推理作品的「日常化」風格,不得不先提一下日本的「日常推理派」及其代表北村薰。我們說日本的本格推理發展到島田莊司、綾辻行人、有栖川有栖、二階堂黎人、山口雅也等人的「新本格」階段,風格已經逐漸由古典解謎向獵奇、巧思、倒錯、虛幻方向發展並接近定型,大量的超現實作品或多或少瀰漫著詭譎奇異的氛圍,令人讀來難免有雷同之惑。1989年,北村薰作爲「覆面作家」(經歷不明、性別未知、年齡保密、不在公共場合露面的作家),以處女作《空中飛馬》(空飛ぶ馬)打破了框架束縛。書中貼近著日常生活、散發著青春氣息、洋溢著心頭暖意的描寫,一改「新本格」的超現實主義風氣。北村薰的作品以探索日常生活中的神秘而難解事件為旨趣;破解難題的「神探」,也是生活在讀者身邊的常人樣,告訴你事情為什麼會這樣。正因爲北村薰刮起的清新空氣效力不凡,日本推理文壇便將此類風格的作家作品稱作「日常推理派」,加納朋子、若竹七海等作家也都寫過「日常推理」風格的名作。
筆者在評論『麒麟之死』時之所以要提及「日常推理派」,正因爲羅修不期然地使用了這一流派的敍述手法,讀者在閲讀時也才會有種撲面而來的親切感。本作中父女間的舐犢情深、戀人間的親密互助、朋友間的古道熱腸等等,都被描摹得惟妙惟肖,甚至本作最大的詭計——不出水的鋼筆之謎,也是極富生活色彩的。當然,以「藝術真實」中的謎團,折射和揭櫫「生活真實」中的人際關係,凸顯人性之善惡,這樣的方式多少有些許瑣碎而無趣,但這也是古典推理一脈的作家不太注重「日常之謎」的原因——因為謎團不夠吸引人。而這也正是本作不同於其他作品的地方:不是「以謎動人」取勝,而是「以情動人」折桂。小説關於現實生活的描述俯拾皆是,其目的除了抒寫人類情感外,還有展示人物性格魅力的成分。畢竟「情之為物」,必假以人性美之塑造不可。小艾的聰慧近人,是通過第一章的幫助佟嵩破案和參與「殺人遊戲」這兩件事來體現的,而她對父親假恨實愛的真實心情,則貫穿小説始終,並經由法庭上的大膽告白趨於完美;同時,正是因爲她這種矛盾心理,使得其某些行爲與平素大相徑庭,變得矛盾延宕,這也給兇手實施犯罪並栽贓嫁禍創造了條件。對於小艾的人性刻畫,小説一半通過「小騾子」的眼光直敍,一半通過其他方式間敍,作者不放過任何機會對他筆下的這個人物進行潤色,以一個個鮮活生動的場景為我們塑造了一個充滿「愛」的女孩。她對母親的關心體貼、對「小騾子」的感激親切、對父親的彷徨延宕,三种截然不同又融洽不悖的「愛」,讓她身邊的所有人和廣大讀者都油然生出一股溫暖、一絲甜蜜。值得一提的還有網維和「小羅」:前者的推理斷案如抽絲撥繭,很有層次,小説中考慮兇手時連妻子也不放過的「嚴謹」態度讓我至今難忘;後者的單純扭捏如畫龍點睛,躍然紙上,在「庭辯」過程的「肅殺」氛圍壓迫之下居然仍没勇氣説明自己和小艾關係的情境,讓我一旦想起便忍俊不禁。這兩個細節描寫,堪稱絕筆。小説中其他人物也大都很有個性,沒有流於「平面化」。另外,小説將著重點放在經營圓型人物和構造日常環境方面,儘管帶來了新鮮的閲讀效果,卻也附上了一些毛病,比如作品的整體結構略顯鬆散、部分情節比較拖遝、文字敍述有點瑣碎,這和『鬼望坡』和『蝶夢』的結構緊湊、語言精煉相比略遜一籌,殘念啊!
羅修用他的作品告訴了我們:就算沒有華麗的謎團壓陣,「日常化」的推理過程交曡著「圓熟化」的人物形象,一樣有著引人勝處。我們若將「殺伐」氣氛濃郁的本格推理小説比喻成山珍海味,則親近怡人的「日常推理作品」或許就只能是大理「三道茶」之第二道——清甜之茶了。至於清甜茶水一定會比山珍海味難咽嗎?即便是美食家也難免各執一詞吧。我想不是看成分,而是看大廚師或者茶博士如何去合理分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