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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说广义的悬疑小说,其内涵是很丰富的,而推理和恐怖是其中最主要的两大主题;同时能在这两大主题上做足文章,并留下多部扛鼎之作的小说家,爱伦·坡(Edgar
Allan
Poe)恐怕是第一位了。对于推理迷来说,坡的成就是毋庸质疑的——他是“侦探小说之父”。可我今天不想聊坡的推理作品,只是想着重谈谈他的恐怖小说中的“重复”手法之运用(修辞学中称作“反复”,其主旨是为强调作者的某种主观意念)。


   
提到“重复”,就不能不说美国文论家米勒(J·H·Miller)的《小说与重复》(1982)一书。该书将“重复”归纳为三大类:第一类为细小处的重复,如语词、修辞、姿态等方面的重复;第二类为较大处的重复,即一部作品中相同或相似的事件和场景的重复出现;第三类的着眼更大,指同一作家的不同作品中人物、主题和事件的重复。现在联系到坡的短篇恐怖小说,上述重复模式的实际运用使得作品达到了作者的预期目的——带给读者全方位的恐怖体验。因小说的篇幅限制,“重复”更易为读者无意识或有意识地感觉到,因此所产生的一致效果更强,文体意义也更明显。读坡的恐怖小说,我们随处可以触摸到各种重复模式的小细节以及大骨架,同时为这些重复模式所产生的恐怖气氛和各种不同主题所感化。下文将就坡的三部最引人注目的恐怖小说:《莉姬娅》、《厄榭府的倒坍》和《黑猫》,解读其中的重复模式及其文体意义。


   
其实坡在理论上早就注意到了“重复”对于艺术作品的意义。他在《诗歌原理》中指出,重复模式(repetition)是愉悦的源泉,是感动心灵的力量。但纯粹的重复还称不上诗,因为诗的终极意义在于激发情感(poetic
sentiment)、创造美丽(supernal
beauty)。反映在坡的小说创作中,重复的痕迹随处可见,其中沉淀的情感催人泪下,产生的恐怖效果让人毛骨耸然。


   
《莉姬娅》是爱伦·坡的得意之作。小说通过第一人称追述了亡妻绝伦的美貌、渊博的学识以及他对她的无限深情,最后亡妻借尸还魂重新出现在他面前。全篇充满了死者莉姬娅生前的形象,但给读者印象最深的莫过于莉姬娅那双“圆圆的、乌黑的、任性的眼睛”。短短不到一万字的故事,有关她眼睛的专门叙述就占了一千多字。前半部分,作者有意中断叙述,反复描写亡妻的眼睛,从而使反反复复出现的眼睛和眼神成为读者和叙述者追忆美人之魂的凭借。尤其是叙述者对莉姬娅眼神的美及其对叙述者产生的深情所作的一系列比拟,更是让读者感动。




   
有时当我审视一根迅速生长的葡萄藤,注视一只蛾子、一只蝴蝶、一条蛹、一溪流水时,我体会到了这种感情。看到大海,看到流星殒落,我感到它的存在,见到命愈耄耋的稀有长者的眼色,也感到有这种感情,用望远镜现察天上有一两颗星星时,我也曾感觉到有这种感情。听到弦乐器的演奏声,看到书上的某些段落,我心中都曾充满这种感情……




   
莉姬娅的眼睛已经化成天地万物中的抽象情感,它无时不在,无处不在。到这里,读者感觉到莉姬娅将呼之即出。在故事的后半部分,恐怖的复活剧终于上演,而且是一次次地重演,叙述者再次提到那双眼睛。第一次复活,“眼睑仍然紧闭”,第二次复活,“双目紧闭”,而当“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形慢慢睁开眼睛”,“我”发现,“这对圆圆的、乌黑的、任性的眼睛,正是我失去的爱人——那位小姐——莉姬娅小姐的”。这或许是梦,也或许是服用了过量鸦片后的幻觉,但作者还是反复提到眼睛,是有其象征意义的。爱妻的那双眼睛就是爱妻的灵魂,在叙述者看来,它是永远不会死去、永远不会消逝的,连同他对这个不死灵魂深沉的爱。


   
在爱伦·坡的另一部小说,也是被公认为世界最杰出的短篇小说之一的《厄榭府的倒坍》中,也可以体会到此类重复,即于细小处对某一特征或语词的重复。故事的前五段,作者致力于渲染一种哥特式小说的恐怖气氛。为此,小说的前五段反复运用了一系列“阴郁”之类的形容词,使故事从一开始就被笼罩了不祥的阴影(对于这段文字的熟悉和喜爱,还缘于高中时英语考试的短文改错题多次选用它作为原始文本,坡的原文用词很贴切,有如象征派颓废的美):




    在那年秋天的一个郁闷阴沉而又寂静的日子,天上彤云密布,我整天骑在马上,独自穿过乡间一个极其冷清的地带;在挨近黄昏时,我终于发现死气沉沉的厄榭府已遥遥在望了。不知怎么回事——第一眼瞥见那座府邸,就有一种令人难受的忧伤感渗入我的心灵……我心头有一种冰冷低沉作呕的感觉——一种不可填补的思想上的阴郁……


   
坡通过对这些同类语词的重复和叠加,自然地显现出恐怖阴森的故事背景,同时也抓住了读者的心。天气的郁闷、述者心灵的阴郁、厄榭府的死气沉沉,再加之面容枯槁的古宅主人,所有这些都给读者的心灵注入了“一种严峻、深沉而又难以矫正的忧郁气息”,使读者很快产生了紧张恐惧的同感。


   
在爱伦·坡的恐怖小说中也可以发现相同或相似的事件或场景在同一作品中的重复出现。这里,我们以《黑猫》为例。故事在时间上有条线性发展线索,两段前后相继的线索实际上是对同一情节的重复。故事发生在“我”和黑猫之间。“我”养了一只黑猫,起初非常宠爱它,但慢慢地开始厌恶它、虐待它,甚至在一天挖出了它的一个眼球,最后结束了它的性命,把它吊死在树枝上。这是故事的第一段。不久,“我”又得到了一只黑猫,其样子酷似以前那只,起初,“我”对它也很友好,但过了一段时间也开始厌恶它,一天早晨,发现它也被挖掉了一只眼球,最后也被“我”封进了墓墙里,结束了性命。在这条线索中,作者还反复穿插了“我”对所犯罪孽的清醒意识和追悔。第一次结束黑猫性命时,“我”清醒地意识到这是一桩滔天大罪,一种甚至连“慈恩浩荡、至亲至敬的上帝”也不会宽恕的深重罪孽。吊死它时,“我”还一边“泪如泉涌,痛心地悔恨”,过了一段时间,“我甚至后悔害死了那只猫”,并开始寻找一只多少有点像它的猫,以填充它原来的位置。最后“我”心中仅存的一点善性也彻底泯灭,对爱妻乱施暴力,此时“我”也能清醒地意识到“我毫无怨言的妻子是最经常、最宽容的受害者”。然而,这些内疚又一次次为邪恶所代替,最后还是没能避免最深重的罪孽产生——“我”一斧子砍进了妻子的脑袋,而后把她的尸体封进了地窖的墙里。这些情节、场景、甚至同一情感在故事中的重复,一方面使故事结构显得十分精致,体现出了坡所追求的整体性和一致性效果,另一方面这一重复模式象征性地告诉读者,正是人性中不可控制的罪恶、一种只为作恶而作恶的欲望导致了最后的毁灭。这种毁灭不仅仅是对他人或他物的毁灭,而且也是一种令人发指的自我毁灭。


   
米勒总结的第三类重复,即同一作家的不同作品间在主题、动机、人物和事件上的重复,这类重复也经常穿梭于坡的恐怖小说中。


   
首先表现在坡的作品中对时间和地点的不确定处理上。坡的大部分作品都没有确定的时间和地点。读者对于《厄榭府的倒坍》的地点背景了解不过于一座古老的城堡,至于这个故事发生在英国还是美国,是爱尔兰还是法国,坡没留任何痕迹供读者猜测,《莉姬娅》的地点背景设在莱茵河上的一座古堡中,一条流经多国的国际河流,谁又能确定它确切的发生地点。坡大多故事的时间被定格在某个过去,而过去的哪一年、哪一个世纪,坡只字不提。


   
坡还经常打破时间和空间的界限,让两个不同时间、不同世界的人——死人和活人交流,或是情感上的,或是话语上的。比如《莉姬娅》中,叙述者和他借尸还魂的爱妻之间眼神的交流,一种压抑了许久的火一般热烈的爱的交流。在《与木乃伊的谈话》中,“我们”与木乃伊之间进行了长谈,通过长谈十足地讽刺了当时美国人的文明。


   
坡这种反复地运用不确定的时间和地点来交待故事背景的手法,与他的浪漫主义气质有关。坡富于想象,而他文本中的想象空间已远远超出了我们所接触到或没接触到的现实,所以没有必要把时间和地点现实化或具体化。在他的想象空间,我们不时地可以感觉到现实世界中无法感觉到的情感及他对人性无比深刻的洞察力,这也是他为象征派诗人波德莱尔和马拉美尤其推崇的地方。


   
其次,相似主题或相似人物也反复地出现坡的不同作品中。如《红死魔假面舞会》和《跳蛙——或八个系铁链的猩猩》都讽刺了荒淫无度、不顾人民死活的王爷或国王,且均以他们的死而告终。“活葬”是坡经常写到的主题,多次出现在不同的作品中。坡喜欢用双胞胎作为故事的人物,比如《威廉·威尔逊》中人物是两个双胞眙兄弟,《厄榭府的倒坍》中的厄榭和玛德琳小姐也是孪生兄妹。


   
需要着重指出的是《厄榭府的倒坍》中另外一种独特的重复模式,即文本中的文本与原文本之间的重复(一致、相印证)。当然,这也并非爱伦·坡的独创。十九世纪英国小说家乔治·梅瑞狄斯在《利己主义者》中就用到了此类重复。小说首先提出世间有这么一本书《利己主义者》,教人怎样唯利是图,怎样贪图蝇头小利,然后再描述主人公威洛比·柏登如何自私自利、如何万事以自我为中心的本性。故事的主题在重复模式中得到深化,两相呼应的幽默也更让人捧腹。当代法国新小说派作家米歇尔·布托在《变化》中也采用了相似的重复模式。主人公乘火车去罗马,本打算把情人接到巴黎共同生活,但最后改变初衷,决定维持现状。小说中提到主人公身边有一本打开的小说,虽然没有交待书名,但读者很清楚,它就是读者正在读的《变化》。主人公正在读的《变化》对读者在读的《变化》起了画龙点睛的作用,在文本与读者之间建构了一个更轻松更自由的交流空间,使读者真正体会主人公发生变化内在驱动力。近期在各大书店热卖的畅销书《风之影》(西班牙作家萨丰著,强烈推荐这部作品),在结构编排和情节叙述上也沿用了这一模式。此类重复在《厄榭府的倒坍》中用得更加巧妙自然,如羚羊挂角,不留痕迹,而所产生的效果却有如响彻在读者耳边的轰隆巨响。


   
厄榭是一个古老家族的最后一个传人,家族的衰退和自我长期的忧郁,使他处于理智失常的边缘,以至最后鬼使神差般地活埋了自己的亲妹妹玛德琳。就在玛德琳小姐安放进地窖后的第七或第八个晚上、一个狂风大作、乌云低垂,极其恐怖的午夜,“我”想用朗斯特洛·坎宁爵士写的《狂人特里斯特》来挨过那恐怖的难熬之夜。但每当我念到这一文本中描述声响的部分时,原文本中重复地发生类似恐怖的声音。第一次并没有引起“我”的兴趣,只是“觉得这幢大厦的远处,有一声不明显的响声传人我耳里,那声音跟朗斯特洛所细致描写的敲破门的声音极其相似,就像是它的回响”。第二次同样的回响发生了,“我”突然停顿下来,这一回,“我真的听到了一声低低的,显然来自远处但又刺耳、持久的极不寻常的尖声怪气而又使人烦躁的声音——跟我所幻想出的传奇中那条怪龙的怪叫声一模一样”。这已足够让读者恐怖得喘不过气来。最后一次,“我刚从口中念出这些话,就听到一声明显而响亮、金属的、显然是闷塞的回响——仿佛此时确有一面铜盾沉重地掉落在铺银的地面上一样”,“我”吓得跳了起来。当读者最后看到破棺而出、冲出地窖的玛德琳形销骨立、血淋淋地闯入书房时,发抖之余顿时明白了这些重复出现的声响原来均来自于地下被活埋的玛德琳,这种顿悟更让人恐惧。读这一段,读者无不与叙述者一样,神经紧绷、背脊发凉、浑身哆嗦!


   
总之,爱伦·坡的小说远离我们的现实世界,其中没有刻意的社会教义,也没有细致的人物刻画。精雕细琢,逐字逐句,只为制造一种预先构想好的恐怖效果和引起读者心灵深处的感情涟漪,而这些正来自于他巧妙搭建的重复模式。所以重复模式可以作为我们阅读爱伦·坡的又一切入口,通过这一切入口,可以加深对他独特叙事风格的认识,丰富我们的阅读经验。


 


 


[评价星级]


 


悬疑度:★★★★☆


作品完整性:★★★☆


战栗指数:★★★★★


故事性:★★★★☆


结局意外性:★★★★


 


 


[作品版本]


 


1.《爱伦·坡短篇小说选》,唐荫、邓英杰、丁放鸣译,湖南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


2.《爱伦·坡短篇小说集》(名著名译插图本),陈良廷、徐汝春、马爱农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2月版


3.《怪异故事集》(世界文学文库),曹明伦译,北京燕山出版社2006年06月版


4.《莫格街凶杀案》(世界侦探推理经典),赵苏苏译,群众出版社1998年01月初版/2004年01月新版


5.《摩格街谋杀案》,张冲、张琼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07月版


6.《爱伦·坡小说精选》(彩色插图本),陈良廷
等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6年01月版


7.《爱伦·坡哥特小说集》,肖明翰译,四川人民出版社2005年09月版


8.《爱伦·坡神秘小说》,王逢振译,百家出版社2004年01月版


9.《经典爱伦坡惊悚集》,康华译,辽宁教育出版社2005年01月版


10.《经典爱伦坡悬疑集》,王美凝译,辽宁教育出版社2005年01月版


11.《黑猫》(大师名作绘本),詹宏志 编译,[法]曼索特
绘,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01月版


12.《爱伦·坡短篇小说选》(英汉对照,英美文学精品系列),马爱农译,外文出版社2001年01月版


13.《爱伦·坡短篇小说精选》(英汉对照,红茶坊名著欣赏),王星
编译,大连理工大学出版社2005年11月版


14.《爱伦·坡集——诗歌与故事》(上下册,精装),倪乐、曹明伦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03月版


15.《爱伦·坡》,[英]海斯(K.J.Hayes)
编,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4年08月版


 


 


[作品下载]


 


http://www.hx028.com/thread-3941-1-1.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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